趣说简朴(陈咏)

陈咏

本文原刊于《举目》第3期

       美国人一提到无人不以为然的事就说,这事好比“motherhood and apple pie”嘛。“母职”之不可侵犯,众所周知;“苹果夹心饼”老少咸宜,亦无异议。“简朴”对中国人来说就是这样,一如美国人的苹果派,任谁都不会反对,实不实行如何实行是另一回事。

        在美国,起码太平时候,没听过把“简朴”拿当国策来提倡。个人自己为著某些理想某些原则来实行简朴当然有,但呼吁全国一齐“艰苦朴素勤俭持家”可说是“非美国行为”。正好相反,消费好似是美国对人民的期望,国家有时恳切到几乎是跪在地上求你多多花钱。人民也合作,有钱没钱往往都能超额完成任务。美国人这份潇洒离我们很远。

        中国人,也许因为我们是个太过成熟太过认命的民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简朴”更是古今公认的美德,这一点连国共都可以合作,同喊口号。可以打睹,雷锋同志种种甲等操行之中,不言而喻,必定也包括“简朴”。模范人选本来就是善于刻己善于卧薪尝胆的人,卧薪尝胆的人不简朴谁简朴?如此类推,若是要选简朴模范的话,仍然非雷锋莫属了。

        问题是哪一个雷锋?我认得的简朴雷锋太多了,我甚至可以这么感叹道:哀哉!我是个简朴的人,又住在简朴的民中,大家功德都不相上下,谁拿冠军才好呢?

        作为我们这一代早期一点的留学生,时代使然,国运使然,家运使然,艰苦朴素少有例外,自食其力是起码,有些同学甚至还得无中生有的寄“美金”回国帮补家用,人人一心一德打工企台洗碗打扫看孩子,甚至还有人为农夫收割庄稼,无粗不作苦工苦学。时势造英雄,我们那一代的“新长城”真的是用我们的“血肉”筑出来的。看,我不是说国共合作吗?对我们这一代人,赞成也罢反对也罢,简朴是己经成了我们的第二性格了。问我们的第二代就知道。

        史丹福(真名,他哥哥叫康乃尔。)有个简朴的妈妈,所以他自小穿着简朴,但是阿福仔的衣服倒不算少,哥哥的旧衣服也穿,姐姐的旧T恤也穿(因为男女无别,起码的标准他妈是有的),有时连别家哥哥的旧衣服他都有得穿,因为他妈妈和团契阿姨们不时会大包小包的彼此赠送交换:我的儿子未穿破的衣服请你的儿子继续努力。

        那年代史丹福的妈妈阿姨们有时连大人的衣鞋都彼此承继,她们的口头禅是:这件衣服还是好好的。其实老实说,她们那些衣服早该丢掉,因为连救世军的穷人都会嫌太过古老,惨就惨在这些衣服好像穿来穿去都不破。近年来算是好得多了,因为史丹福的姐姐开始工作,当了律师,置了许多女强人新装,旧衣服一概留在家里,于是妈妈便都拣来穿了。就这样,史丹福的妈在一把年纪之后突然间时髦了二三十年。

        说史丹福的妈妈和阿姨们从不买新衣服吗,那也不对。百货公司不时大减价,比方说,百元的衣服二十元就可以买到,八十元不赚白不赚,这样的浪费妈妈和她那批阿姨是办不到的,只是回来仔细一穿有时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你以为她们就会拿回去退吗?不一定,那八十元她们还是舍不得放弃,就这样,因为节省,废物就多起来了。他爸也好不到哪里,平常性子急但找起便宜汽油来有无比的忍耐,绕来绕去绕好几十里。同爸妈讲逻辑,史丹福慢慢认命了,免谈。聊可自慰的是,史丹福其道不孤。

        他的好朋友亚力山大想要部新的脚踏车,一开口他妈就牛头马嘴的讲他们小时候怎样只是跳飞机,抓沙包,养蚕虫……亚力山大说:“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什么关系?”他妈眉毛一扬,说道:“美国人的好处不见你学,就学他们浪费贪新厌旧,看,爸这部脚踏车不还是好好的,记得我们是中国人……”“Forget it(算了),”亚力山大说:“我后悔我开了口。”已经太迟了,他妈囉嗦完一轮之后,没错,脚踏车买还是买给他了,但是得不偿失,亚力山大从今以后每星期六要去学中文,还连累了史丹福。亚力山大妈和史丹福妈一沟通,连史丹福也被逮去上课了。

        史丹福的哥哥上大学,需要一部车子。他爸说他可以将家中的老爷车开走,还自告奋勇这几天什么地方都不去,定工替他翻修妥当保证可以行驶如夷。史丹福瞧瞧那部像滚完泥坑的大笨象似的老车,又瞧瞧哥哥,不怪他面无喜色,想想如此这般考入了哈佛又有什么意思。

       “车子旧是旧些,”史丹福的妈承认:“但是旧又怎么样?你妈入研究院时连旧车都没有,地铁罢工,我和室友徒步走,足足一个小时才走得到学校。就是有车子的人你知道是什么车子?李叔叔他……”一讲到亚力山大的爹,史丹福的哥哥说:“知道了知道了,李叔叔的车子最厉害,连走都不走,原地踏步!妈,李叔叔的车子不是老,是死了。”

        老李入研究院头一年没有奖学金,不衣不食几十元血本买了部老掉牙的卡的丽(Cadillac),坦克车般的结实,就是三日两头便走不动了,最后寿终正寝于学校停车场。那年代停车场往来自由不像今天天罗地网。亏他想得出,不动就不动,既来之则安之,干脆拿来住,每天在实验室梳洗,连房租都省了。老李这家伙你不能不佩服他节省得有创意节省得潇洒,他连太太前任男朋友的T恤都不叫扔掉,都拿来穿。

       “妈,那是你们的古代历史,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史丹福的哥哥说:“不走的车子你认为实用吗?”他妈眨了几下眼睛,一眼望见我,抓到了救星似的,“你看,”她说,语法转成现在式,“人家陈咏阿姨他们的车子有多老,人家还是教授呢,你连个大学生都还不是。”

        本来一直站在旁边欣赏喜剧的我,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哎呀,不是吗,我家两部车子,因为主人低能里数不多,所以还不曾积劳成疾到讨人注意的境界,所以想都不曾想过,原来“新车”一算已经十一龄,“旧车”龄比“新车”大两年,哗!若是小孩都上中学了!

       史丹福妈意犹未尽,还继续的高举这个叔叔阿姨那个叔叔阿姨,要儿子们学雷锋。史丹福的哥哥话到嘴边就刹住了,大约想起英雄榜上有份的陈咏阿姨在场。看他憋得辛苦很想笑,记起了尼尔西门(Neil Simon)的喜剧〈迷失在洋卡斯〉中的ABJ(美生犹裔可如是称吗?)小兄弟俩。二人讨论简朴刻苦成精的奶奶时说:“我怕她,她小时候被马压到,到现在还不曾吃过一粒亚斯匹灵呀!”

        我忽然醒悟,跟老奶奶一样,我们是一批无意雷锋啊。我们的简朴是由当初的逼不得已,演变成后来的习惯成自然,有时就免不了得时不得时,条件反射不经大脑,缺乏逻辑啼笑皆非了。简朴是美德还是疾病,一念之差。

        若是病,我看此症又分先天与后天。老奶奶和我们且算是后天症候群。以下罗斯福总统一族是先天。

        贵族出身的美国总统罗斯福在任期间,白宫的膳食出名的褴褛,主要因为管家女士是个简朴法西斯。总统屡欲辞掉此人却苦于不够勇气。不过白宫餐宴的失礼,据称总统本人也是个无意帮凶,也得负部份责任。

        总统午宴完毕,往往会呢喃道,“我不是说每人一只蛋的吗?为什么变成每人两只蛋呢?”此外,总统作为司餐的主人,其刀工之细叹为观止,有客为证,半只小小的火鸡云云,总统有本领切出十七薄片来飨宾客。

        于是我又恍然大悟了,罗斯福是美国有史以来数一数二的总统,是战时自由世界杰出的领袖,当然不是没有大脑的人。对了,即使有大脑的人,大脑还是不能全时间劳动的,也得需要休息,宽容宽容吧,因为他的供献己经够大了。只要真有大脑,不用则已一用起来可惊人哩。

        这点我另有比较卑微的例子。

        我们团契二三十年历史,对我来说,这些年来最可怀念的就是碰到了许多位史丹福爹妈亚力山大爹妈,一批苦学生出身,简朴成性的同胞。

        团契成立初年,留学生绝大多数单身,为着他们的需要,团契每周聚会之前先有简单聚餐。那时除了我先生开始工作有收入外,其他人全是穷光蛋,事实上大部份还都是靠微薄奖学金维持生活的学生,有理无理,山中无鸟,凡是已婚的(因为有厨房)全都加入了服务行列。

        团契膳食几十年来由我负责分工。回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一批捉襟见肘简朴成性的人,轮到他们“值日”的时候,大脑一动,简朴本能马上转到神志清醒的浪费;无变为有,大锅子买不起,整日劳苦小锅子煮完一锅又一锅直煮到够为止。数十人如一人数十年如一日,我这个负责人没有后顾之忧。我唯一一次额外工作就是有一天遇到大减价,无法抗拒,一口气买了四五个大锅子分给学生家庭,每家一个,因为他们实在太穷,小锅子也煮得实在太辛苦了。至今我每逢想起这批有来有去大多已失联络的前后同工,满溢之情难以言喻。

        作家王安忆说,简朴的生活其实是清醒的生活。那应该是指经过大脑的简朴,有意义的简朴,值得提倡的简朴。可世界上还有很大一族简朴成性的糊涂人。不错,大脑永远缺席的简朴实无可取。你若问我,挥霍无度与简朴无度之间我宁愿那一极端,不用说,我当然宁愿前者。和阔佬做朋友,起码好玩些,说不定还可以吃吃满汉全席什么的。简朴无度,自己萧条,别人萧条,连国家经济都因他而萧条,何苦,这个朋友让给你。

        福音书中那个仓库越盖越大的财主,我常猜此人除了“赚得全世界”之外,一定也“省得全世界”,他的仓库中粒粒皆辛苦,因为他好像需要同自己一再的打气才肯考虑花钱似的。糊涂到底不只没有可取而且危险,像上述那位白宫管家,几年后终于因为不准杜鲁门总统吃宵夜而被杜鲁门夫人炒了她的鱿鱼。大快人心。

        倘若要写圣经小说,人物中又有上述财主,管钱囊的犹大,两个小钱的寡妇,倒香膏的马利亚,照我的猜测,四个人物都有可能是以节省简朴的姿态出现。

        两个弱女子,不花费则已,也无费可花,但是一花起来岂是“漂亮”两字了得。相迎之下,两个大男人,一毛不拔,怕痛,除了节省还是节省,除了简朴还是简朴。

        简朴,除非挥霍有时,不然可真是世上最糊涂的浪费啊。

作者是广东人,获美国文学博士,现住北卡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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