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智主义(周学信)

周学信

本文原刊于《举目》49期

       我们教会的牧者,曾经严声厉道:“只要研读圣经就够了,不需要再阅读其它书籍!所谓的属灵书籍,全都是‘人’写的,充斥着人的思想,不是来自于神的启示。”

       有一位教会弟兄告诉大家:“我从小热爱中国文学中的诗词歌赋。不过,带我信主的教授——他是毕业自普林斯顿大学的,对我说,他成为基督徒以后,就再也不碰世俗的文学作品了,只读与圣经相关的书。这让我陷入了困惑:基督教和知识以及文学艺术的正确关系,究竟应当如何?”

       这些例子,其实在提醒我们:必须谨慎面对我们的心智生活(life of the mind),要有属灵的分辨能力。

何为反智主义

       “服事神不需要满脑的知识,只要经验就够了。不用想太多,好好去感觉、领受。”“朋友邀请我一起去神学院修课,但是教会的长老对我说,神学会使人骄傲、自我膨胀。”

       这样的例子,道出教会界给真理打折扣、忽视心智生活的态度。而其立论基础是:人应该听从心,而非头脑。心智被归为邪恶的一方,跟随它的就必走偏。许多华人基督徒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对于心智的发展,抱持着怀疑,甚至敌视的态度。

        这是不容忽视的反智主义趋势。而究竟什么是反智主义呢?华府“三一论坛Trinity Forum”资深院士葛尼斯(Os Guinness),将之定义为“倾向将真理打折扣、轻看心智生活的态度”(注1)。

        反智主义不一定等同于“愚昧”。历史学家霍夫斯达特(Richard Hofstadter)认为,反智主义是“以厌恶和怀疑的态度,看待心智生活及其公认的代表人物;并且倾向于持续贬抑心智生活的价值”(注2)。

       也就是说,反智主义真正反对的,并非是人的智能本身——智慧只要是用在务实的层面,就可接受。他们真正反对的,是人针对观念进行反思。他们认为,这是欠缺立即功效、浪费时间的。

       这种理论,使我们的教会过分强调行动,过于务实和功利主义,因而难以进行更广或更深刻的思考。

       著名的黎巴嫩外交官、基督教学者查尔斯.马利克(Charles Malik),1980年秋天在美国惠顿学院(Wheaton College)的葛理翰中心(Billy Graham Center)开幕时致词,告诉听众,我们传福音其实有两项工作:“拯救灵魂和拯救心智”。他严肃地警告:教会在第二项工作上,正退后到危险的地步。

       他说:我必须很直率地说,美国基督教福音派面临的最大危机,就是反智主义……那些急着从大学毕业,好开始赚钱,或去教会事奉,或去传福音的人,都未能体认 到,能够花数年的时间,悠游自在地与过去伟大的心智和灵魂对话,去催化、磨练、拓展思考的能力,是多么珍贵……我们彻底退出创意思考的竞技场,将之拱手让 给仇敌……为了更有效地见证耶稣基督,也为了自身,福音派……实在没有权利继续游走于及格边缘(注3)。

        马利克的一席话正描述出我们知识困境的本质。

起源是什么?

        反智主义的起源是什么?基督徒的愚化又是从何而起?

        那种强烈质疑理智的传统,可以回溯至17世纪末的虔诚主义。当时盛行的的虔诚主义,从正面的影响来说,是坚守圣经,反对冷漠的形式主义和仪式化的传统,强调 真实的个人经验,鼓励信徒活出祭司的身分,也促使人更热切地寻求上帝。虔诚主义者要的,不是只讲求头脑的宗教,而是心灵的宗教。没有虔诚主义运动的基础, 就没有现代的宣教运动或大觉醒运动。

        然而强调个人也导致了负面的影响,传统和教会领袖建立起来的权威,因此转移至信徒个人身上(注4),产生了主观主义及情感主义,为反智主义的推广提供了借口。个人当下的对神的经历,既被赋予了最重要的地位,历史和传统就见弃了。

        另一个助长教会界反智主义盛行的推手,崛起于19、20世纪之间。那是教会如履薄冰的时代,圣经及其超自然性受到抨击,甚至圣灵在信徒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受到质疑。广义福音派中的几个群体,奋而起来捍卫“圣经是神的话语”,以及圣灵工作的无误性。

       可见,圣洁运动、基要主义和五旬节运动,其实原本扎根在健全的神学基础上,只是后来在心智生命的处理上走岔了路,不是寻求平衡的心智生命的发展,而是采用了 完全的取代法──信靠圣经,取代了受教于世界的开放心胸;超自然主义,取代了自然界;圣灵的工作,取代了心智的运作……这些极端思想为后来的反智主义留下 了祸根,而主的教会看似就要被此浪潮吞噬了。

        对此,历史学家弥敦.哈奇(Nathan Hatch)形容得贴切:“容我做个不寻常的比喻,福音派在基督徒学识的观点上所受基要主义传统的影响,就如同毛主席‘文化大革命’对中国人的影响。两者 均促使一个世代的人完全与学术的主脉断交,以至于要重新(与学术界)接轨,成了……棘手的工作。” (注5)

        18世纪萌芽的复兴主义, 在19世纪得以开花结果,持续塑造著福音派思想,且为普及的福音派观点定下了基调。基督教的复兴主义运动,强调要立即回应及接受福音。因其传福音是以最广 大的民众为对象,所以带着浓厚的平民主义色彩,讲道力求简单,以激起听众情感的回应,认为没有必要持续思索,没有必要效法他人(不论是当代还是过去的圣 徒),就足以对信仰产生洞察和了解。救恩属乎个人,而呼召所求的是当下的回应(注6)。

       复兴主义运动下的传道人,常带有反智的偏颇眼光。反学识的偏见,逐渐在平信徒和神职人员的观念中根深蒂固。霍夫斯达特的经典名作《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指出了这样一个现象:

        “这个观念始于一个几乎没有争议的命题,即宗教信仰主要不是靠逻辑或学识来传播的。由此可衍生出一个论点,那就是:宣道的最佳人选……是那些没有学问的无知之 士。再推论便可知,这种愚昧人所拥有的智慧和真理,必定优于那些学识与教养兼具的知识分子。这样一来,就得到‘学识和教养其实不利于信仰传播’的结论。” (注7)

四大巨擘的宣言

        19世纪福音派中,对信徒心智生活造成重大负面影响的四大巨擘有:彼得.卡特赖特(Peter Cartwright, 1785-1872)、查理斯.芬尼(Charles Finney, 1792-1875)、杜威.慕迪(Dwight L. Moody, 1837-1899),以及,比利.桑戴(Billy Sunday, 1862-1935)。

        卡特赖特大概是那个年代最著名的卫理公会巡回布道家,他自述从未上过任何神学院,却为了福音遍传而投入服事,并且 大有成效。他宣称自己和朋友们“传福音的果效、在服事上得到的认同,大过于……现代的神学博士……他们追寻的是大学校长的职位、教授的身分、总编辑的地 位,或是待遇丰厚的工作,并且试图创建标新立异的机构,好掌握丰沃的收入来源……罔顾百万贫穷、频临死亡的罪人涌入地狱之门,没有神,没有福音”(注 8)。

       芬尼和慕迪则曾说:“我的神学观?!我还不晓得有这种东西呢!或许你可以告诉我,我的神学观是什么。”

        至于桑戴,他引以为豪的,就是他“对神学的认识,还不比一只野兔对乒乓球的认识多”。而且,“假如我有一百万美元,我会捐$999,999给教会,$1给教育” (注9)。

       这个时期对于现今反智主义的普及影响极深远,“这个时期的特征就是质疑受过教育的神职人员,过度强调结合大众力量所能达成的目标,造成一般人和知识分子之间 不必要的对立。人们愈发不信任理性,愈发对热烈而情感导向的宗教有兴趣(从坎恩.瑞吉,Cane Ridge,在肯德基州引起的复兴可见一斑),并对权威抱持反对的态度。这些现象,都和美国人宗教心智生命的转变相关联。”

        虔诚主义、基要主义和复兴主义,均助长了主观及反智的观点。在宣教士的影响下,华人教会也同样接受了这样的观念。

        这种反智的态度和文化,总是寻求圣经佐证,以显得更加正当、合理化。然而这些“圣经佐证”,虽然众多,实际上却是被扭曲了原意。举例有:《哥林多前》1:17-2:5保罗斥责那些依靠“属世智慧”的骄傲态度,是因其忽视基督并祂钉十字架,单以人意来定义现实世界。

       《哥林多前》8:1中,使人“自高自大”的知识,绝非泛指一切的学识;《哥林多后》3:6 “字句叫人死”,指的是旧约的律法,而非所有的书籍﹗

       再举一例,《使徒行传》4:13中讲到几位使徒是“没有学问的小民”,不是为了赞扬他们没有学问、对心智生命漠不关心,而是要指出,宗教领袖责备他们缺乏专 门的训练──宗教领袖们非常惊愕,因为这些既没有读过犹太拉比学校,又没有正式宗教职分的人,却在属灵的事上有这般的说服力和洞见。

        同样,《马太福音》11:25也不是为愚昧、无学识背书,而是责备人因有知识而自傲。《约翰一书》2:27,也不可牵强地用来弃绝一切的教训。这段经文意在指出,信徒不需要假先知看似具有启发性、实为异端的教导”(注10)。

       又,《路加福音》10:21中,耶稣提到上帝“将这些事,向聪明通达的人就藏起来,向婴孩就显出来”。耶稣这席话,为的是提醒众人在各样恩赐(包括智慧)的使用上要谦卑,实无否定智慧之意。

       我们若去留意地方教会(local church),便会发现他们常拿上述经文,支持虔诚主义的反智立场,抨击知识智能的追求。这反应出,许多教会正在承受“无知的基督教”之苦。

       华人教会中不乏质疑现代学识的教导,也有人推广以“情绪的反应”取代“理性的思考”。许多基督徒深信,他们内在的主观经历,应该凌驾在批判、思考与理性判断 之上。圣灵既是生命与真理的源头,那么操练思考、阅读及学识,便不甚重要。有人依此思维,甚至迳自删除了“尽意”爱神的命令。

       爱若少了心智或意志的层面是不够的。基督教界实在急需发展智慧与学识,用以敬拜神、服事世界。因为缜密的思辨,是整全认识福音不可或缺的。思考,是上帝赐给人,让人 认识祂的一种方法,而认识神才会进而爱神、爱人。一切的思想,一切的学识,一切的教育和研究,实在都是为了使人能够认识神、爱神以及爱人。

注:
1. Os Guinness, Fit Bodies, Fat Minds: Why Evangelicals Don’t Think and What to do About it (Grand Rapids: Baker Books, 1994), 9.
2. Richard Hofstadter, 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70), 7.
3. Charles Malik, “The Other Side of Evangelism”, Christianity Today, November 7, 1980, 40. For the original address, see The Two Tasks (Wheaton, Ill.: Billy Graham Center, 2000).
4. Justo L. Gonzalez, The Story of Christianity: The Reformation to the Present Day (New York: Harper Collins, 1985), 205-207.
5. Nathan O Hatch, “Evangelical College and the Challenge of Christian Thinking”, Reformed Journal (September, 1985), 12.
6. Mark Noll, The Scandal of the Evangelical Mind (Grand Rapids: Eerdmans, 1994), 63.
7. Richard Hofstadter, 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70), 48-49. (note, 8).
8. Peter Cartwright, Autobiography of Peter Cartwright: The Backwoods Preacher, Strickland, W. P. ed. (William Peter), 1809-1884 (New York: Carlton & Porter, 1857), 408.
9. Ibid., 55.
10. Ibid., 55.

作者现为台湾圣光神学院院长,主授系统神学、教会历史、灵修神学等课。

5 responses to “反智主义(周学信)”

  1. […] 校园事工先天的优势之一,是建立智性传统(the intellectual tradition)。这显然是华人教会急需的,因为华人教会总体而言,比较反智(anti-intellectual)(“反智主义真正反对的,并非是人的智能,而是人针对观念进行反思。” 参周学信,《反智主义》http://behold.oc.org/?p=3222。编注)。这也是学生较难融入教会的原因之一。有些教会,即使不反智,也没有足够的学习气氛。 […]

  2. 陈世英 Avatar

    感谢神,当我第一次参加教会,就买到斯托得牧师的《别埋没你的头脑》我才知到信仰和理性是我最缺乏而需要全力钻研的。若是早知道,就不会被交大退学而浪费社会巨大的成本。今天有幸仍在生命生活工作上有进步,都是因为未受反智主义的荼毒。

  3. Kenny Kwong Avatar
    Kenny Kwong

    谢谢你的分享!

    我初信时就是在这种反智基要主义环境下成长的。后来,发觉深受其害,才急速转往其他纯正福音派教会聚会。之后,更积极在浸信会神学院修读神学以便彻底清除此等反智迷信观念,足足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清楚除掉那些在初信主时被植入错误反智信仰前设,得以更新个人信仰。

    因此,我绝对知道问题所在,同时十分认同你的批判。简单来说,这种反智主义属于极端思想,违背圣经教导,害人不浅,必须加以杜绝。

  4. Paleoworld Avatar
    Paleoworld

    每每看到许多基督徒用一堆似是而非的故事或是传闻来攻击演化论或是其他科学研究的观点也会让学习相关科目的我感到很难过。神本身就是真善美的结合,努力求真本身的过程本身就是对神性的追求,或是神放在人心中的渴望。

    一昧杜绝科学相关的讨论(可能有许多的牧长或长辈不了解),强加解释自己也不了解的事情来愚弄反正也不是很想弄懂的信徒们,讲道时常常举一些根本道听途说未经查证的故事,把圣经甚至对世间所有事物的解释权力只集中在自己身上,这跟中世纪的黑暗时期有什么差别?

    难得周院长可以以此高度反省这些问题,真的很难得与感动!

  5. Luke Chang Avatar
    Luke Chang

    亲爱的,不要为自己伸冤,宁可给神的忿怒留地步,因为经上记着:“主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罗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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