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聪的去与留(陶其敏)

陶其敏

本文原刊于《举目》48期

       贺聪回到家中,太太问他,同工会开得如何。他一言不答,把自己关进书房。他原 期望的解脱感,不仅没有出现,反而心中更加烦乱。他脑海中还清楚地浮现著,刚才他宣布退出教会后,同工们惊诧不解的表情。他也可以想像出,教会的其他弟兄 姐妹听说这个消息后,会有怎样的猜疑和议论。

       不去管它!贺聪对自己说。我的决定是对的!是圣灵给我的感动!他再一次试图平缓奔腾的思绪,然而教会建立过程的经历,却一幕幕地浮上心头。

第一次激烈争执

       贺聪从大陆到美国读书,5年前博士毕业,来到这个地方工作。刚到这里,他就寻找华人教会。可是听公司的同事说,在方圆50英里以内,根本没有华人教会,倒是有一个华人基督徒查经班。

       贺聪找到查经班后,大家听说他已经受洗10年,还当过团契负责人,就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了领袖。贺聪也尽心竭力地服事:带唱诗,带查经,组织祷告会,探访……忙得不亦乐乎。

       在所有人的努力下,查经班从原来的二十多人,增加到四、五十人。去年,在另一个主要同工——王穆诚弟兄的提议下,大家开始为建立教会祷告。虽然贺聪并觉得,目前没必要成立教会,但多数同工认为,本地禾场巨大,需要教会。

       贺聪同意了大家的意见。但在建立什么形式的教会方面,又和王穆诚产生了明显的分歧。王穆诚建议:加入一个成熟的宗派XX会。理由是,查经班初信者多,同工大多没有教会服事经验,加入成熟宗派,可以得到属灵方面的帮助,和实际需要上的支援。
贺聪一听,就按捺不住激动,激烈地反对。他说:“宗派,多么可怕的字眼儿!在神的国度里,还要立宗结派吗?还要公开地宣扬宗派主义吗?”他提出,应该建立独立于任何宗派的教会。

      王穆诚说:“你误会了‘宗派’这个词的意义。在教会建立之初和发展历史中,宗派存在是个现实。而且很多传统宗派,在历史的考验中,証明是符合圣经真理的,对基督教有很大的贡献。”

       接下去的讨论中,与会者各抒己见。有人说,查经班现已初具规模,怎可轻易被别人接管,好像自己养的孩子白白让人家抱走?有人马上反驳,一切都是属于神的,要 有国度观念;又有人说,独立很重要,何必听人摆布?有人反驳,我们不成熟,没有经验,有章可循岂不更好?有人说,我们每个人原本的教会背景不同,如果附属 宗派,会造成分裂;有人回答,关键不是宗派名称,而是信仰是否纯正,其宗旨是否与我们的异象吻合……

       王穆诚建议大家祷告后表决。贺聪觉得属灵的事不能用表决的方法,可看这样争下去也没有结果,就同意了。经过祷告后,与会的9名同工举手表决。出乎贺聪意外的是,6位同工支持王穆诚的方案。于是同工会以决议的方式,确定加入XX会。

疾风暴雨般发难

       会议结束后,贺聪反复思考着。他觉得这次会议被王穆诚操纵了。王穆诚虽然话不多,但每次发言都好像经过深思熟虑。贺聪感到,在有关教会大方向的重大问题上,圣灵在感动自己去力挽狂澜。

       他深感这次会议上,自己吃了准备不充分的亏。根据自己过去在学生会竞选的经验,他开始寻找支持力量。他与武博和钱志逊两位弟兄进行了推心置腹地交谈,动员他 们参加下一次同工会(同工会的原则是,愿者都可参加)。又对那个XX会的背景做了些研究,然后提议再开一次专门会议,复议有关教会形式的决定。

        在复议会议上,武、钱弟兄首先开炮,反对有人在成立教会的过程中,不征求所有人的意见,而是暗箱操作。贺聪也指出,对于XX会,王穆诚只讲了优点,但经他研 究还有些问题,这些问题王穆诚却没讲明。他认为这即使不是别有用心的欺骗,也是故意误导。他要求王穆诚向教会公开道歉。

        这疾风暴雨似的发难,让王穆诚有些措手不及,其他与会者也面面相觑。这时另一位弟兄石建说话了:“上次的决定不是一个人做的,不应该让一个人承担责任。再说,每种宗派或形 式,都不可能完美无缺。正是由于我们处于这种混乱局面,我们才更应该寻求成熟宗派的帮助。既然同工会已经做出了决定,就应该支持。”

         石建的话,使尴尬的局面稍微得以缓和。但是,贺聪还是坚持要听听武、钱弟兄的意见。武、钱两位弟兄表示,其实建立什么形式的教会,他们并无具体想法,只是不允许个别人操纵。

         石建说,大家都可以証明,那个决议是经表决做出的。他说,你应该知道,我们不是那么容易被操纵的啊!于是两位不速之客,也不再反对。这次会议并做了进一步决议:启动州内注册手续,在复活节开始第一次崇拜。

实在忍无可忍了

        贺聪预感到,他对教会的发展方向,会失去控制。果不期然,接下来两件事,把他的忍耐推向极限。

         一件事是教会讲台资讯的安排。贺聪觉得,应该动员有圣灵感动的弟兄姊妹站出来讲道。他的依据是《哥林多前书》14章31节,保罗说:“你们都可以一个一个的作先知讲道……”

         他自己也准备了一篇讲章,对匆忙决定教会方向的做法,提出了批评。他从《士师记》20章中,找出以色列人向神求问“谁先上去攻打”的记载。这段经文说明,以 色列人是“先要打,再祷告谁去打”,这是错误的。联系到目前同工会的做法,也是先有了主意再祷告,这是不符合神心意的。

          谁知,他按照规定,把这篇讲稿送给同工会传阅之后,不少同工都表示担心。若是讲台成了炮台,大家举起圣经的大旗,为各自的观点舌战,那教会岂不成了辩论会、斗争会?于是同工会开了一次次紧急会议,决定暂不支持弟兄讲道,而邀请周边地区的华人教会的传道人来主日讲道。

        另一件事,又是王穆诚提出:根据教会的发展需要,应加快聘请牧师的进程。贺聪对请牧师实在不能苟同。他以前所在的教会特别反对牧师的职分,认为设立这一职分是制造圣品阶层,并不符合圣经。

        贺聪尽了很大努力,劝说大家反对聘请牧师。他到不同的小组聚会中游说,甚至连姊妹会也去了。可是在教会年终大会上,表决的结果,还是一边倒地通过了聘牧的计划。

        贺聪安慰自己:聘一个牧师没那么容易,还不得像有些教会一样找上三年五载的?可出乎意料的是,由于有XX会联合办公室的帮助,聘牧过程竟进展顺利。才半年多时间,联会介绍了两位候选人来面试,并且帮助选定了一位,再过2个月就可来上任了。

         贺聪看到身边信主十来年的弟兄,高高兴兴地用表决这种世俗的方式决定属灵的大事,用信靠人为的机构来代替圣灵的引导,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他不理解,自己从灵里得来的感动和真知灼见,为什么不被大家理解和尊重!

那就做个了断吧!

        思前想后,他觉得应该有个了断。与其这样,在各样属灵大事上被迫顺服,以致失去灵里的平安,不如彻底离开这个教会。道不同,不相与谋嘛!

        贺聪知道,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在方圆几十英里内,没有其他的华人教会。退出这间他熟悉的、有他心血和汗水的教会,的确心中伤痛。可是教会的主导权,已经被人夺走了,教会将不知走向何方。继续留下来,只能有更多的不快。

        附近虽然没有华人教会,但自己可以参加美国人的教会嘛。英语也能因此长进。同时,也可以和武、钱弟兄等几家人组织一个查经班。说不定神祝福,很快就会发展成另一个教会呢!

        想到这里,贺聪心里又踏实了不少。他下定决心,要在同工会上宣布退出教会。
现在,最后一次同工会也参加了,决定也宣布了,贺聪却觉得心头怅然若失。他在书房徘徊了好久,忽然想到应该向神祷告。于是,他扶住椅子,慢慢跪了下来。

去与留,是一个问题
(述评)

         “凡事谦虚、温柔、忍耐,用爱心互相宽容,用和平彼此联络,竭力保守圣灵所赐合而为一的心。”
《以弗所书》4:2-3

       需要声明的是,上文写的并不只是小说,而是教会日常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典型事例,而且十分普遍。

属灵品格的薄弱

       在这个故事中,我们看到教会的同工,在肢体间交往、情绪控制、冲突解决等方面,都存在问题。这些问题的背后,实质上,是属灵品格的薄弱。

       骄傲本来是人类的共同罪性,在“精英”荟萃的群体中,就更为突出。贺聪的确有对教会的热忱,比较有能力,也付出许多。然而,他同时也认为,自己是绝对正确 的。他心里有强烈的领袖情结,十分希望成为教会建立过程中的领军人物,让教会按自己想像的方式运作、发展。他即使勉强同意他人的观点,也是自认为真理在 手,只是展现顺服的高尚德行。

        在我们这些大陆知识分子的生活中,“凡事谦虚”是一个口头禅,是一个招牌,却未必成为生命的特质。我们这群知识分子信徒,多数是半路信主,蒙恩时人届中年,带着生命中深刻的印痕、浓厚的沉淀,进入神的家中。有着复杂经历的老我,当然比相对单纯的老我,更难改变。

       特别是,曾有的辉煌、成功,会影响我们灵命品格的塑造。就如贺聪,有学生会成功竞选的经历,在信仰团体中遇到分歧时,首先想到的不是沟通——“用和平彼此联络”,不是谦虚、温柔,而是习惯性的竞争方式,争取支援力量,主动出击。

       而王穆诚,和贺聪发生了这样明显的歧见,也没有主动寻求相互理解,反而想当然地觉得自己的方案有理有据,别人应该接受。特别是,他把表决作为解决不同意见的主要手段,这从中可以看到明显缺乏属灵操练。

        在面临矛盾、冲突 时,王穆诚也显得幼稚、软弱,缺乏应对的能力。而其他同工的表现,反应出缺乏国度观念(把查经班看成是自己养的孩子),和自我意识膨胀(强调独立。表面上是超越宗派,实质是不愿服从任何属灵权威,自己说了算)。

没学过“忍气吞声”

        忍耐也是我们大陆知识分子信徒比较缺乏的品格。在大陆的教育体制中,我们从小在竞争中长大,事事追求成功,追求获胜,追求出类拔萃。我们可能学过、经历过如何从竞争中脱颖而出,学过如何处理危机、“胜券在握”的种种方法,但缺少宽容的品格,更未曾学习忍耐。

        贺聪信主有年,当然知道圣经要人学习忍耐。他在平日的生活中,也一定实践过一些忍耐。然而,在自己的领袖地位被边缘化,信念、主张都没有市场的关头,继续忍 耐、顺服,就不再是他的第一选择了。离开教会是个艰难的决定,但必须在“离开”与“忍耐”之间做抉择的时候,他选择了离开。

        这也许是我们许多人的选择。就算最后不离开,离心离德也在所难免,心里会觉得不爽,事奉没有力量,同“堂”异梦。

去和留,是一个问题。越是“属灵领袖”,越难以在矮簷下忍气吞声。所以,华人教会中的分裂和出走,成了长期以来不断发生的奇怪的风景线。

       贺聪的出走抉择,绝不是孤立、偶然的。他寄希望于重整旗鼓,再从另外一个查经班开始,以实现自己的属灵看见。但没有改变的生命,同样的人群,谁知下一个查经班的结局,会不会和这个一样呢?

合而为一不容易

      在 这个故事中,我们还看到,许多人在乎的是,事情是否做成、结果如何。爱心在这个过程中,却没有明显的体现。这是知识精英聚集的教会常见的问题。因我们都能 力超群,都善于攻城掠地,善于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所以当问题出现时,我们关注的是问题本身、解决问题的方案,却忽略问题背后是属灵家庭中的亲人。

        就像在任何家庭中一样,如果有爱,许多问题就不成问题。同样,爱也是教会里的粘合剂。就如在去和留的问题上,如果对教会的爱、对弟兄姊妹的爱、对主的爱,超过对自己名誉、地位的爱,最后做出的抉择,就会有所不同。

       说也好笑,我们不过是属灵的儿童少年,却经常把圣灵的大旗高擎手中,不时挥舞。在教会各类事工中,我们频繁地“被圣灵感动”,从而不断地提出意见、主意,并冠以“圣灵给我启示”、“圣灵对我说”等标签,以此作为坚持己见的心理支撑,和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法宝。

       说到底,我们这一代人、这一类人身上,还有凡事“上纲上线”的影响。可是我们却忘了,圣灵所赐的不是纷争,不是混乱,而是和平,是合而为一。凡是真正从圣灵来的,都会带领众人趋于心意相同,同感一灵,致使矛盾平和、张力缓解,让众人达到合一的境界。

       在 以我们为主的华人教会中,合而为一是不容易达到的境界。在面临矛盾冲突时,《以弗所书》4章的那段经文,是我们寻求合一的纲领。谦虚、温柔、忍耐,用和平 方式彼此交通联络,用爱心彼此宽容,是我们在主里保持合一的基础。任何情绪的失控,或沟通之中的血气之举,都会使主的肢体受损,也使我们自己失去战胜和超 越自我、灵命升华的契机。

       贺聪的去与留,也许并不是一个大问题。然而,如何竭力保守圣灵所赐的合而为一的心,却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作者来自辽宁省,现住美东新英格兰地区,在医药公司做统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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