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一个被遗忘的幽暗角落——解读白辽士 《基督的童年》( L’enfance du Christ)神剧(王星然)2019.12.9

王星然

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言与思”栏目2019.12.09

又是一个漫漫长夜,偌大的皇宫里,希律王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恐惧和幽暗紧紧地抓着他的心,那个预言中的新生婴孩真的会取代自己登上王位?

多年争战杀伐,才确立了希律王如今在耶路撒冷的权位,然而自从登基以来,希律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安息,对权力偶像的迷恋,使他身陷泥沼,无法自拔。从朝堂到内室,任何可能威胁到王权的危机,即使是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成为惊弓之鸟,杀伐果断毫不犹豫。他杀妻,杀掉自己亲生的3个儿子,杀岳母,诛杀犹太拉比……他的残暴和凶狠在历史上出了名,连凯撒大帝奥古斯都送他一句:“当大希律的猪,也比做他的儿子好得多!”

有谁想到?就在希律王黑暗凶残的权势下,基督誔生了。

充满奇幻史诗元素

深度描述希律王的暗黑犯罪心理──这是法国作曲家白辽士(Louis-Hector Berlioz 1803-1869)谱写圣诞神剧的开场戏,他的切入角度打破传统常规,却值得深度思考。

一个出身卑微的婴孩,一个处心积虑谋杀婴孩的残暴君王,一个无法阻挡的古老预言!白辽士的《基督的童年》(法语:L’enfance du Christ)很像一部充满奇幻史诗元素的电影。

年复一年,聆听同样的圣诞诗歌旋律,常常让我们太习惯,以致有些麻木!也许透过白辽士精妙非凡的音乐创作,与众不同的视角,可以将我们重新带回两千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圣诞,使福音的信息再度震撼我们的心。

来自巴黎圣母院的老师

大胆、怪异、前衞、创新……,这些乐评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白辽士,他是19世纪法国乐坛新锐,却不见容于当时保守的巴黎乐坛。不过,大音乐家舒曼、李斯特、华格纳对他的创作赞誉有佳;孟德尔颂曾和他一同在罗马游学,两位天才曲风不同,但保持终身的友谊;风靡全欧洲的小提琴巨匠帕格尼尼(Niccolo Paganini, 1782-1840)在听完白辽士的《哈罗德在意大利(Harold en Italie)》交响曲、跪在白辽士面前,亲吻他的手,当众宣告他是不世出的天才、贝多芬的新音乐继承人。时年白辽士35岁,而帕格尼尼56岁。

白辽士的父亲是医生,母亲笃信天主教,非常敬虔。白辽士自小家境不错,从父亲那里学会哨笛(flageolet,又译为弗拉佐莱),后来又学长笛和吉他。白辽士从来没学过钢琴或任何键盘乐器,这有可能说明为何他的和声语法如此独树一帜。

白辽士的教会音乐作品,包括:《基督的童年》、《庄严弥撒曲》(Messe Solennelle)、《赞美颂歌》(Te Deum)、《安魂曲》(Requiem)完全脱离巴赫,韩德尔留下的传统典范,不仅在曲式上更加自由奔放,和声语法着实令人耳目一新。有一次他揶揄处处以巴赫为师的孟德尔颂:花太多时间研究死人的音乐。

家人希望白辽士朝医科发展,但他独钟情于音乐。在巴黎大学,白辽士一边攻读医学,一边和巴黎音乐院教授Jean-François Le Sueur(1760-1837)学习作曲。鼎鼎大名的Jean-François Le Sueur也是巴黎圣母院(Notre-Dame de Paris)的音乐总监,这位老师不仅在歌剧界出名,更擅长教会音乐与神剧创作。

后来白辽士拿到医学文凭,即放弃从医之路,改攻音乐,家人切断对他的供应,因此白辽士一度在经济上非常拮据。

在Jean-François Le Sueur的悉心调教下,白辽士于1830年以《幻想交响曲》(Symphonie Fantastique)夺得当时最重要的罗马作曲大奖(Grand Prix de Rome),成为乐坛新星。

《基督的童年》的创作源起

1850年,白辽士应友人Joseph-Louis Duc的邀约,谱写一首管风琴曲《牧羊人的告别》(L’adieu des bergers),讲述伯利恒牧羊人朝拜圣子后告别的场景,后来他把原创的这首具田园风格的管风琴小品,变成一首极为宁静安详的诗班合唱,同年11月12日演出,顽皮的他托名此曲为巴洛克作曲家Pierre Ducré(白辽士杜撰的人物)于1679年之创作,没想到大受欢迎,连平时瞧不起白辽士的巴黎听众都赞誉有加,有一位夫人更评论:白辽士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写出像老杜(Ducré)那么简洁优美的小品。

显然,当时在场听众音乐水平实在不高,虽然这首合唱小品安详、优美、动人,但隐藏其中的和声细节却是划时代的,一点也不传统保守。17世纪的法国巴洛克音乐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作品。白辽士保守这个秘密两年之久,没人发现,一直到1852年才公布他是作曲人。至此,《牧羊人的告别》成为白辽士传世名作,每年圣诞节上演不辍。

《牧羊人的告别》合唱曲成功演出后,白辽士旋即加入了一首序曲和一首男高音咏叹调 “Le Repos de la Sainte Famille”,描写圣家(年幼基督和父母-编者注)动身前往埃及,一路奔波劳顿,但上帝却保守他们的平安,供应他们的需要。这三首小品合成《入埃及记》(La Fuite en Egypte)组曲,于1852年出版。

此后三年,白辽士忙碌于指挥及巡回演出,再无任何新的音乐创作。1853年12月他在莱比锡首演《入埃及记》,友人们深受感动,敦促白辽士把它发展成完整的神剧,于是白辽士完成了《基督的童年》神剧,一跃成为他作曲生涯中最受欢迎的作品。

《基督的童年》包括了三个部份:

第一部《希律王的梦魇》( Le Songe d’Hérode)

第二部《入埃及记》(La Fuite en Egypte)

第三部《抵达塞易斯》(L’Arrivée à Saïs)

作曲家德布西(Claude Debussy)和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都认为 《基督的童年》是白辽士最精妙的作品。白辽士笔下人物,栩栩如生,跃然于音符之上。角色心境及情绪的诠释非常流畅自然,极具说服力。

曾经批判白辽士音乐大而无当的德国诗人海涅(Heinrich Heine),在听完《基督的童年》后,大大赞美白辽士:“这部作品攫取了最优美细致的旋律火花,从任何角度来看《基督的童年》都是一部简洁动人的杰作。”

第一部《希律王的梦魇》( Le Songe d’Hérode

全剧开场以男高音宣告故事背景,基督降世,世上君王颤抖害怕,但卑微贫穷的人却得着盼望。

接着乐团奏出精彩的《夜之进行曲》(Marche nocturne),入夜的耶路撒冷城,士兵往来巡逻,但音乐节奏中却带着一抹阴影,城里惶惶不安,似乎大事即将发生。进行曲中穿插了百夫长与大臣的对话,聊起了希律王近来被一个恶梦折磨,夜不成眠。

深夜中,男低音希律王唱出著名的咏叹调《这令人不安的梦》(Toujours ce rêve!),乐声中我们看到残暴的希律王,内心充满幽暗、嫉恨、软弱、及惊惧,白辽士用暗黑色的低沉小调,描述王虽心高气傲,却是个权力心魔的奴隶,面对无尽的夜,他胆怯无助。

《来吧!让他们全都死在刀下》(Eh bien! eh bien! par le fer qu’ils périssent!)是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男低音及诗班合唱曲,希律王疯狂地唱出:“让我的刀砍在每个新生婴孩的身上!即使母亲的哭嚎与眼泪也无法阻止我,即使血流成河也绝不心慈手软……”

最后,急迫尖锐的伸缩长号如王令发出,背景是极度不和谐的减七和弦(diminished-seventh chord),令人想起白辽士另一部作品《浮士德的天谴》中的魔鬼梅菲斯特。全曲在充满邪恶黑暗的氛围里结束。

紧接着,几小节的休止符后,场景来到伯利恒的马槽,马利亚唱着摇篮曲《我亲爱的儿子》(Ô mon cher fils),母亲温暖而安详的歌声中,透著神圣的荣光,与前曲形成强大的反差。

约瑟及马利亚从天使口中在得知希律的杀婴计划时,喜乐顿时转为忧虑,白辽士使用后台的合唱代表天使,在礼拜堂管风琴的烘托下,微弱的和声宛如天籁,使他们心里有力量。

“和散那!和散那!”美得像一缕轻烟,飘向天际,第一部就在天使赞美声中结束。

第二部《入埃及记》(La Fuite en Egypte

第二部乐团编制上的要求远比第一部小得多,曲风轻灵优雅,犹如甜美的法国香颂,蕴藏了白辽士生平创作最动人的旋律。

第二部的开始是一首三拍子赋格的序曲,充满古风,意境幽远,引人沉思。

接着是合唱曲《牧羊人的告别》(L’adieu des bergers),当然这是第二部的亮点:牧羊人告别孩童耶稣,充满安详平静的喜乐,白辽士用美到不可思议的合唱记录了这个场景。

第二部的终曲《圣家歇息》(Le repos de la sainte famille),约瑟、马利亚、和圣子在一处绿洲歇息,旷野行路的艰辛劳顿,圣经轻描淡写,但入埃及路途遥远,充满危险,对于带着幼儿的一家人,路程上必然不易,但他们却经历上帝的保守看顾。最后以天使合唱赞美耶稣结束。

第三部《抵达塞易斯》(L’Arrivée à Saïs

一家人历经艰难险阻,终于抵达埃及塞易斯。塞易斯确是埃及大城,但圣经对于这一段并无着墨,第三部的剧情建构出自白辽士的发想。

约瑟与马利亚又饥又累,但在塞易斯──这个被罗马人征服的城巿里,犹太人并不受欢迎,他们举目无亲,四处碰壁。细腻的白辽士透过精心设计的音乐桥段,带领听众想像约瑟及马利亚的处境,他们心里焦急,却求助无门。

痛苦煎熬之际,一位以实马利的族长怜悯他们,张开双手接纳他们,耶稣在这里成长一直等到希律王死。

第三部里有一首写给两支长笛和竖琴的三重奏(Trio pour deux flûtes et harpe, exécuté par les jeunes Ismaélites),白辽士用这首罕见的室内乐作品提供一个情绪上的转折:在离开那个被大希律黑暗权势笼罩的故乡,上帝竟然让祂的独生爱子进入埃及──那个以色列曾经的为奴之地,犹太人不受欢迎的异乡,但在这里,基督能有一段平静的成长岁月。

充满情感的内心戏是白辽士的强项。对于这部神剧,他说:“我所谓热情的表达,指的是一种能萃炼出内在意义的表达,即使乍看之下它并不热情,它展现的情绪可能是温柔、是脆弱、是深沉的静默。在《基督的童年》里你会发现这样的情绪表达。”

啊!我的灵魂

白辽士早年受母亲的影响,在信仰上颇为虔诚,在他的回忆录里,记录了教会弥撒是他的音乐启蒙,他每天都往教会跑,深深地沉浸在诗班美妙的赞美乐声中,在巴黎圣母院Jean-François Le Sueur的名师指导下,他的第一部大型音乐作品是《庄严弥撒曲》。

其后,他似乎与信仰渐行渐远,浪漫主义是当时音乐家及艺术界的主流,强调自我表达,不再受宗教的束䌸,白辽士甚至一度声称自己什么都不信。

但就在迟暮之年,他重拾少时信仰,写下这一部《基督的童年》。面对救主的降生,他说:“一个如此奇妙的受造者,却用绝对的冷漠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无动于衷,那是无以名状的荒谬”。因此,他创作了《基督的童年》,并且期许这首“圣乐三部曲”(Trilogie sacrée)能像中古世纪留传下来的弥撒经卷(medieval missals),成为人们灵修默想的素材,在圣诞节期照亮基督诞生的伟大奥秘。 正如《基督的童年》男高音在进入终曲前宣告:

最终,

祂要(从埃及)回到所出之地,

祂甘愿成就上帝的救赎计划,

成为世人的挽回祭。

因祂所受的刑罚,

开通了救恩之路。

《基督的童年》的终曲《啊!我的灵魂》(Epilogue:Ô mon âme)是一阙极为独特的作品,浪漫乐派的白辽士,褪去了矫柔造作的泛滥情感,只在开头几个小节用简单的管乐来引导男高音,然后他撤走了所有乐器,接着诗班加入,呈现一个纯粹的、文艺复兴式的无伴奏合唱,简单却宏伟,直指灵魂深处,好像米开朗罗基的巨幅画作那样震憾人心!

白辽士显然在这里有话要说,他要所有听众侧过头来细细聆听,他从内心深处发出的低语:

  啊!我的灵魂!

在这伟大的基督降世奥秘之前,

你唯一能做的是,放下你的骄傲!

啊!我的心!

愿你被祂圣洁深邃的爱充满,

那是──唯一通往天国的道路!

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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