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1917》到《布列顿战争安魂曲》(黄奕明)2020.3.2

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言与思”栏目2020.3.2

黄奕明

 

最近我看了一部电影——《1917》,该片号称一镜到底的摄影技术,引发了许多电影迷的关注与讨论,甚至成为奥斯卡金像奖的大热门。但是让我感兴趣的,却是一段壕沟中的片段,因为这片段让我想起了一首英诗——《奇异的会面》:

我好像逃脱了战场,

掉在一个已经挖掘很久的又深又暗的隧道中,

穿过花岗岩-巨大战争所造成的穹棱。

这是英年早逝的英国反战诗人欧文(Wilfred Owen,1893-1918)的诗。我并不是个诗人,更不懂得英国文学,之所以知道这首诗,乃是因为1992年在贝桑松国际青年指挥大赛的准决赛时,指挥了布列顿战争安魂曲中的合唱片段。这首安魂曲作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是为了庆祝在二次大战中,毁于战火的英国科芬特里大教堂(Coventry Cathedral)之重建落成而作。

布列顿写作此曲,并不只是为了庆祝教堂重新启用,更为了警告世人战争之可怕,希望能让世人记取战争的悲惨经验,进而永远消弭战争。他混合传统安魂弥撒的拉丁文歌词与自选歌词,将欧文的九首诗,穿插在安魂弥撒拉丁文歌词的各章之间,拉丁文与英文交替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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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1917》一开场,两位士兵史科菲尔德和布莱克就在壕沟中穿梭,他们穿越无人区,进入到已经荒废的德军的战壕。在战壕的地道中,一只老鼠碰到了绊线,使埋藏的炸药爆炸。爆炸造成洞穴塌方,土石方掩埋了史科菲尔德。幸亏布莱克徒手将他挖出来,把他拉出地窖,他才逃过一劫(注1)。

我几乎可以在电影中,听见欧文的诗与布列顿的音乐。布列顿原则上是以独唱与合唱区别两种语文,由男高音、男中音的独唱或二重唱表现英文部分,而合唱、女高音独唱、女高音与合唱则表现拉丁文部份。乐器编制上则为管絃乐团、室内乐团、管风琴,女高音独唱、合唱团、管絃乐团为一组,表达世人祈求神的怜悯,为死者祈求安息,以及对于末日审判的恐惧;男童合唱搭配管风琴,所唱经文为赞美、对于神的信仰,布列顿将之定位为“遥远、来自天国的声音”;拉丁经文部份所诉说的是集体的宗教信仰,以男声独唱的英诗部份,则形成强烈对比,诉说个人情感经验,以个人的角度重新诠释死亡,尤其是战争所带来的死亡。

借由语言文字上的对比、器乐与声乐编制上的差异,两种文本之间的“互为文本性”(intertextuality)编织出新的网络与诠释,相互置换、颠覆、对位、化解,虽然外表是一件音乐作品,却含有多重音乐文本、多重意识形态的交织,以及多层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互动。它不仅颠覆传统的安魂曲形式,在内容上更质疑其背后的意识形态,“震怒之日-万物化为灰烬”之后,末日审判来临,传统安魂曲接下来会是赞美神恩、祈求神的怜悯、请求神赐给死者安息并带领他们进入天国。但由布列顿穿插欧文的诗的位置来看,他对此提出了强烈质疑。最后的安所经Libera me(注2)加入欧文《奇异的会面》一诗,描写两名士兵死后并非在天堂相遇,而是在一幽深无底的地道中,只能绝望,但紧接其后的加唱曲“领进天国”,与前面的感受便形成了对比与矛盾。

 

安所经Libera me

终曲一开始由战鼓声带来的紧张感,合唱团轮番唱出赋格般的半音动机,仿佛是在战场上的匍匐前进,又像是在壕沟中穿行,或是经过了布满尸体的泥泞沙场,我只能说,这实在是唱出了电影《1917》的场景了。

Libera me, Domine, de morte aeterna, 天主,在那可怕的一天里,

in die illa tremenda: 请从永恒的死亡中将我拯救出来:

quando coeli movendi sunt et terra: 届时天地都将震撼,

Dum veneris judicare 而你将以地狱之火

saeculum per ignem. 来审判人世。

由女高音领唱的部分,代表着众多等待审判的灵魂的呼声,“震怒之日”的动机穿插著出现,末日的号角响起,合唱团渐次加入,在枪砲声中,迎向最后审判!

Tremens factus sum ego, 惊惧与颤抖遍布我身,

et timeo, dum discussio venerti, 我极度害怕

atque ventura ira. 即将来临的审判与神怒。

Quando coeli movendi sunt et terra. 届时天地都将震撼。

Dies illa dies irae, 那一天,神怒之日,

calamitatis et miseriae, 充满深刻的绝望与无限的悲惨,

dies magna et amara valde. 那将会是伟大而极其痛苦的一天。

Dum veneris judicare 届时你将以地狱之火

saeculum per ignem. 来审判人世。

男高音的声音,是个英军士兵,在室内乐团的伴奏下,吟唱着:

我好像逃脱了战场

掉在一个已经挖掘很久的又深又暗的隧道中

穿过花岗岩巨大战争所造成的穹棱。

那里也有背负重担的躺卧者在呻吟

由于太过陷入沉思或死亡不便打扰。

我更近一点观看他们有一个人跳起来

不动的双眼带着悲惨的神情凝视著

他举起苦难的双手如同要祝福。

没有枪砲射击或透过通风孔传来哀号。

陌生的朋友我说这里没有理由悲伤。

 

现在让我们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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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列顿的首演中,他自己指挥室内乐团,为男声二重唱伴奏,在他的指挥中,我几乎可以想像壕沟与死尸遍布的场景,而男中音唱的角色,实际上是个德军士兵,他唱道:

“没有人,”另一个说:“除去失落的年代,无望。

任何你有的希望,也曾是我的生命;

我出外胡乱打猎,追逐世界上最野性的美女,

因为我的欢乐也许有许多人大笑,

而我的哭泣可能会留下些许东西,它现在必死。

我是指未说出来的真相,

战争的不幸,这不幸,是战争生出来的。

现在人们会满意我们所破坏的,

或不满,血腥地沸腾,喷溅出来。

他们将快速如母虎之敏捷,

没有人会故步自封,即使各民族放弃进步。

让我们抽身跳出这后退世界的行进,

进入没有筑墙的空虚避难处。

然后,当很多血阻滞了他们战车的轮子,

我愿起身在清甜的井边洗它们,

即使是从那些我们为了战争凿得太深的水井,

甚至是最清甜的水井。

我是你所杀的敌人,朋友。

在这黑暗中我认得你,

因你昨天皱着眉头穿透我,当时你又刺又杀。

我躲开,但我的手不情愿也冷了。

现在让我们睡吧…

        然后男童合唱搭配管风琴,仿佛从天上传来的天使歌声,唱出:

In paridisum deducant te Angeli;

愿天使领你进入天国,

in tuo adventu suscipiant te Martyres,

愿殉道圣者接你前来,

et perducant te in civitatem sanctam

领你进入圣城新耶路撒冷。

Jerusalem. Chorus Angelorum te suscipiat,

愿天使歌队欢迎你,

et cum Lazaro quondam paupere aeternam
habeas requiem.

愿你与昔日穷苦的拉撒路同享永远的安息。

Requiem aeternam dona eis Domine:

天主,赐予他们永恒的安息吧,

et lux perpetua luceat eis.      

也让永续的光芒照耀他们。

最后,女高音独唱、合唱团、管絃乐团为一组,表达世人祈求神的怜悯,为死者祈求安息,以及对于末日审判的恐惧,渐次加入演唱,男声二重唱继续唱着:

现在让我们睡吧……

        全曲在合唱团的无伴奏圣咏中结束,伴着象征天堂的钟声:

Requiescant in pace. Amen.

让他们安息吧,阿们!

 

你会有信心吗?

欧文与布列顿发现,在死亡之后迎接人的不是充满荣光的天堂,而是陷入无底深渊、黑暗地狱。欧文早期受到浪漫英雄主义影响,认为参战是主持正义、捍卫国家,在他早期作品中,不难找到具有国家主义思想的诗作。但是他在1917年经历战争的血腥残酷,亲眼目睹陈尸遍野的阵亡士兵,对战争转而抗拒和批判,开始描写战争中的恐惧、悲哀、绝望、无理性的毁灭,以及他对战争的怜悯。

布列顿将欧文的诗集序放在总谱的首页:“我的主题是战争,与因战争而生的怜悯之情。诗存在于怜悯之中……今日诗人唯一能作的只有提出警告。”全曲中“震怒之日”主题不断反复出现,象征战争的末日景象,不断提醒著战争可能带来可怕的杀伤力。

安魂曲是纪念死者的音乐,但借由安魂曲背后的意义,也能抚慰生者,甚至作为反战、及对于文化和时代的省思。死亡无可避免,任何时代都需要安魂曲,借此探讨死亡、反省存在的意义。

新的千禧年才正开始,历史告诉我们:战争现场宛如地狱。两次世界大战摧毁的,不仅是欧洲人的生命财产,也摧毁了他们的信仰。苦难永远是难解的问题。D. A. Carson说:“当我们受苦时,时有难解的奥秘,但是你会有信心吗?是的,会有的。如果我们的注意力不是放在苦难本身,而是多放在十字架,以及十字架的   神身上,那就一定会有的。”(注3)

作为一位牧师,我主持过许多追思礼拜,基督教并不用“安魂曲”的经文,我们的重点放在等待末日的复活,而不是对于末日审判的恐惧。即使在新天新地里,也可能会有“奇异的会面”,然而应该是大和解,神与人和好,带来了人与人之间永远的和平。

当全世界携手对抗新型冠状病毒2019-nCoV的疫情扩散时,人类的战争与屠杀显得何等愚昧?封城或是禁止入境只是开端,紧接着可能是种族歧视,笔者想问,看着别人的国家崩毁,自己有什么好处呢?我们不是只有一个地球吗?难怪“奇异的会面”并非在天堂,而是在一“幽深无底的地道中”。

 

尾声

电影《1917》的尾声,史科菲尔德找到了布莱克的哥哥约瑟夫,约瑟夫参与了第一波进攻,但是没有受伤,正在负责指挥伤员的搬运。史科菲尔德告知约瑟夫他弟弟的死讯,约瑟夫听罢非常震惊,不过也感谢史科菲尔德的努力。史科菲尔德说想要写信告诉布莱克母亲她儿子的英勇事迹,约瑟夫同意了。史科菲尔德走进附近的一棵树,坐在树下休息。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日记本,拿出了夹在里面的照片,照片上是他的两个小女儿和妻子,他们正等他回家。故事起于树下小憩,也止于树下小憩场景,两张照片,一个眼神,一行字,一个吻,表达内敛且自制的感情。(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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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维基百科,自由的百科全书https://zh.wikipedia.org/wiki/1917_(电影)

2、维基百科,自由的百科全书https://en.wikipedia.org/wiki/Libera_me

3、陈炜智,一气呵成的《1917》——谈“一镜到底”的美学与迷思,联合新闻网,鸣人堂, 04 Feb, 2020.  https://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12827/4320278

4. 卡森,认识苦难的奥秘,台北:校园,199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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