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如此活過的證明——村岡花子與《清秀佳人》的翻譯故事(程亦君)2021.03.03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2021.03.03

程亦君

 

你知道膾炙人口的暢銷小說《清秀佳人》(《Anne of Green Gables》),亞洲最早的譯本是出自哪個國家嗎?

《清秀佳人》(另譯《綠色屋頂之家的安妮》,簡體版譯為《綠山墻的安妮》),於1908年問世,原作者是加拿大女作家露西·莫德·蒙哥馬利(Lucy Maud Montgomery)。迄今此書已有80種以上的翻譯本,而比中文更早的翻譯,是1952年在日本出版的《紅髮安妮》,翻譯者為村岡花子。

村岡花子是《清秀佳人》日文譯本的翻譯者,她是19世紀西方文學進入日本的初期所結出的果子之一,她所接受的西方基督教教育,使她成為日本的青少年文學、家庭文學的先驅者。

 

在基督裡的人生奧秘

1873年,日本明治維新政府在西方各國的抗議下,終於解除了兩百多年來對基督教的禁制令。基督教在那時重新傳入日本(註)。當時不僅是醫學、軍事、語言等新知陸續傳入日本,西方文學也藉著宣教士被帶入日本。

1908年,村岡花子在東京就讀由加拿大衛理公會宣教士所創設的“東洋英和女子學校”,她雖只有15歲,已經把學校圖書室裡所收藏的18、19世紀的英美文學原文藏書,一字不漏地讀過一遍。這所東洋英和女子學校,因為宣教士著重英語教學,學生的英文程度都很高。花子就在這段黃金歲月的少女時期,博覽群書,以文學的想像滋養內在自由奔放的心靈。

村岡花子本名為安中花,她的父親安中逸平是日本江戶時代末期的一個小茶商,安中逸平具有開明思想並渴求新知,他在接觸加拿大衛理公會之後,成為一位虔誠的基督徒。這位有先進思想的父親,不受世俗觀念“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束縛,他對女兒的教育很有遠見,決心要讓女兒接受高等教育。

在花子兩歲時,安中逸平請託加拿大衛理公會甲府教會的牧師小林光泰,為花子進行了兒童洗禮。當花子10歲時,安中逸平又請託小林光泰協助,讓花子進入東洋英和女子學校就讀。

這個學校雖是宣教士創辦,卻是當時的貴族學校。很奇妙地,校方竟然願意讓花子以清寒學生身份就讀,這成為花子的人生轉捩點,也是她日後翻譯《清秀佳人》漫長旅程的起點。但要等到30多年後,花子才能明白,這是她人生機遇的伏筆。

耐人尋味的是,《清秀佳人》於1908年出版,剛好是花子就學於東洋英和女校時期,當時的《清秀佳人》在北美地區已經是熱門暢銷書,並且那時在花子身邊的加拿大籍老師,也都是和《清秀佳人》作者蒙哥馬利同時代的女性,她們的生活習慣和談吐,包括所教授的基督教文化到烹飪課,都潛移默化影響著花子,成為日後她翻譯《清秀佳人》的重要資產。

只是當時學風保守的東洋英和女子學校,不收藏任何一本當代暢銷書,所以年輕時的花子與《清秀佳人》一書擦身而過。

人生的路程,會走到哪裡?會有什麼樣的際遇?是一場奧秘!只有奮力向前走的人,才能明白真相。

 

翻譯家與家庭文學的夢想  

1910年,17歲的花子接觸到森鷗外翻譯的安徒生作品《即興詩人》,這讓花子大開眼界,她開始懷抱成為一位翻譯家的夢想。那時她也參與由基督教發起的社會關懷機構——“婦人矯風會”,開始接觸一些社會議題,從而揮灑青春的思想火焰。1913年,花子畢業,她前往山梨英和女校教書,在教書期間,她開始向報刊、雜誌投稿發表童話與少女小說。

由於參加“婦人矯風會”,使花子對社會的階級差異與公義問題有更多的認識,她根據自己成長的經驗,認為要實現公平公正的社會,就必須在年輕人有參政權之前,先培育、澆灌他們,使之有健全的身心靈,才能翻轉社會的諸多問題。

花子也堅信,只有書本具有偉大的影響力,好的書不僅能消彌貧富之間的隔閡,更能在孩童與女性的心靈中,培育肥沃的土壤。因此她決定開始推廣清新、老少咸宜的家庭文學。於是,1917年,花子的第一本親子共讀創作書——《爐邊》出版,她開始邁出實現個人夢想的第一步。

1919年,花子26歲時,她辭去教職,進入東京的日本基督教興文協會,從事童書和女性書籍的翻譯與編輯。她也與福音印刷公司分店長、同為基督徒的村岡儆三結了婚。

之後,她經歷了長子因病去世的悲痛,以及關東大地震中丈夫事業的破產。但她化悲傷為力量,33歲時,與丈夫共同創立以提倡清新家庭文學為宗旨的出版社——青蘭社。34歲,她翻譯馬克·吐溫的《乞丐王子》。之後她積極參與爭取日本婦女參政權的社會運動,同時繼續青少年文學的翻譯工作。39歲,她接受電台的邀約,開始擔任兒童新聞播報工作,她親切的聲音,風靡全國,這工作一直到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才停止。

 

 

戰火中的贈禮與託付:《清秀佳人》

戰爭,改變了人們的生活。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侵略中國與亞洲國家,而當時日本社會也跟著動蕩不安,整個國家進入戒嚴狀態,任何外國勢力都被排除、禁止,社會充斥著“鬼畜美英”的排外宣傳,英語被視為敵國的語言,許多英美名作都被拿出去焚燒成灰燼,花子和丈夫也被叫罵為“國賊”,住所被丟躑石頭。他們無法再繼續聆聽西洋古典音樂,連花子的包包裡,也不能放任何一本英文書。

東洋英和女校的宣教士,一一地被驅逐離開日本。花子在基督教出版社銀座教文館有位好友蕭女士,是加拿大籍的宣教士,她在日本35年,致力於日本的女子教育與兒童文學的出版工作,也被遣返回加拿大。

“這是我們友情的紀念!”蕭女士將一本書送給前來送行的花子,“總有一天和平會再次降臨,到那時,請務必透過您的筆,將它介紹給日本的少女們!”

那時已經是46歲的花子,收下這本書,感到一個非常沉重的使命傳承。握在她手上的書就是《清秀佳人》。

在離愁中,花子展書閱讀,她覺得自己與書中主角安·雪莉,竟然有著相似的遭遇,書裡的一對老兄妹去到孤兒院,原先想收養一位男孩幫忙家事,沒想到陰錯陽差來了一位女孩安,於是11歲孤兒安的命運,開始有了光芒。

村岡花子想到,自己也在和安差不多的年紀,因著父親的期待,被送到充滿富家千金的女校做了寄宿生,這也成為出身貧窮家庭之女的命運轉機。如果沒有東洋英和女校,花子的人生不會有這番局面,既沒有機會從事翻譯、寫作,也不會和深愛的儆三相遇結婚。

《清秀佳人》這本書,充滿花子所能想起的加拿大所有的氣味,烤布丁蛋糕的香氣、茶會、音樂會、默背詩句,甚至加拿大人講話的方式,這些都是她在求學期間,加拿大籍師長們對她的關愛、言傳與身教。如今這本書,遠從加拿大來到日本,並伴隨她一同渡過戰火,這份奇妙機遇,讓花子感到,這必定是出於上帝的安排。

 

《紅髮安妮》日譯本的問世

1939年開始,村岡花子在嚴酷的戰爭中,努力翻譯《清秀佳人》一書。在戰爭期間,晚上不能有明亮的燈火,花子只好常在昏暗的書房寫作。數次在美軍轟炸機的呼嘯聲中,她仍積極提筆,努力完成譯稿。

冒著被政府搜查,以及炸彈下落、人與書籍可能被完全焚毀的危險,在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花子完成整本書的翻譯。可惜因為戰後的諸多問題,日譯本《清秀佳人》一直沒有機會出版,厚厚的譯稿被花子用布包起來,置放在書房的一隅。

戰爭結束7年後,隨著人們生活重建的需要,日本社會大量翻譯西方作品的出版事業再度興盛起來。一位三笠書房的編輯小池喜孝來拜訪花子,詢問關於新書的資訊,起初花子難以啟齒,自己其實已經翻譯好一本舊書《清秀佳人》(《清秀佳人》在那時是一本超過40年的舊書),加上它的作者露西·蒙哥馬利在日本沒沒無名。

半年後,這位小池喜孝編輯居然再度造訪,花子才有機會打開布包袱拿出《清秀佳人》的譯稿,問說:“所以你確定要冒這個險出版這本書嗎?畢竟它能不能賣得起來,連我自己也沒把握呢!不過我可以確定的是,在美國和加拿大有很多喜愛它的讀者。”

花子翻開她手上《清秀佳人》原文書的版權頁。它在1908年6月是初版,此後幾乎每個月再版一次,花子手上的這本,是該年12月出版的第7版。

因此,當時專門出版翻譯書籍的日本三笠書房,在1952年,出版了陪伴村岡花子全家度過戰亂歲月的《清秀佳人》,它的日文譯本書名是《紅髮安妮》。

隨後,《紅髮安妮》成功擄獲日本年輕女性的心,很快成為暢銷書,讀者的迴響遠遠超過花子與出版社的想像。

雖然,《清秀佳人》的原作者露西·蒙哥馬利,已經在二戰期間與世長辭,送書給花子的蕭女士在回到加拿大的隔年也過世了。但《清秀佳人》一書所帶出的清新、雋永、勵志的人物生命,卻開始在日本、以及日後的台灣等亞洲國家綻放出文學的光芒與力量。

在戰亂中,村岡花子曾在她的日記中寫著:

轉過彎後會有些什麼,其實我也不清楚;不過,我想那毫無疑問,一定是非

常棒的東西吧!

紅髮雀斑的少女,這樣勉勵著我。

於是,我站起身,面向窗外的點點星火。

在我心中,已經許下了一個願望:當和平再次降臨之際,我要把紅髮少女的

故事,獻給每一位擁有夢想的女孩。

這不是為了謀生,而是我曾經如此活過的證明

 

註:基督宗教在16世紀已經傳入日本,之後有長達兩百年的禁教時期。

 

作者為作家、牧師,著有《舊約會說話》、《夜光——耶穌家譜女性的冒險旅程》、《老英之歌——英國宣教士石明理與安莉的故事》、《沉默的足跡——走一趟遠藤周作的長崎歷史文學行旅》等多本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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