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整容”(刘同苏)2021.4.12

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言与思専栏2021.4.12

刘同苏

 

整容

整容这事儿呢,以往只是对人遭遇意外事故的修补,比如不幸遇到了火灾、车祸之类,容貌受到了损害,于是,通过整容手术,尽量恢复自己原有的相貌。现在的整容呢,则是计划内的项目,而且是倾“家库”而为之的项目,目的是要往自己身上安一个别人的脸。

以前整容,是因为被撞车后的不得已之作;现在的整容,则是铆足了劲儿,直奔著“撞”脸去的。过去的整容是恢复自己;当下的整容则是修成他人。以至于许多人都整出同一张明星脸,搞得“千人一面”都不再是成语了。

去看电影,眼睛往银幕上一扫,恨不得让剧务在拍摄时,给每一个演员都带个名牌,否则,还真分不清谁是谁,以为电影学院现在只招同卵多胞胎呢。先前还嘲笑人家韩国人,现如今,据说首尔整容院里面,被雕琢的都是国人的脸。

面目都不再是自己爹妈生的,反倒像是明星他妈的作品,被手术刀盗了版,以脸归了他姓的宗。手术完了,被精确地“复制”成了一个明星,但回国倒麻烦了,不到范冰冰那儿借护照,都过不了海关。

 

样板语言

看来,时下的风气真有理念主义的范儿。理念主义认为定量化的普遍模式,是正确的唯一标准;而整容风潮认为定量化的普遍模式是美丽的唯一标准。如果社会文化被理念主义统治了,则那个领域泛出的味儿都差不多。

语言原本是最具有个性色彩的表达形式之一。现在不按照统一的字句模式“整一下容”,都上不了正经的台面儿。

早年间,中国大陆的某个年代里,所有的剧作都是用八个“样板”模子压出来的。台词、唱腔、脸谱、服装、道具、甚至台风儿,都是一位“文化革命旗手”规范下来的。据说,连戏装上有几个纽扣之类的事情,都具有普遍性的革命意义。谁登台时举手投足超出了“样板”范式,都会被上升到政治高度,轻则是对待“某一革命”的态度问题,重就有破坏“某一革命”的反革命动机。

真正要命的是,这个外在统一的范式标准,是用来度量个人的灵魂的。把本性需要个性表达的具象表演,硬性塞入刻板的普遍“样板”模式,这已经是逼着鸭子上架的事情,一旦不慎出格,就被“量”出了“反革命”的内在人格,失去演艺职业的资格还算是小事,很可能会被公众“批斗”侮辱,甚至失去人身自由。

万没想到,到了大洋彼岸,又遇上了“样板字句”。别的不说,现在怎么连语言中出现了某种颜色都成为忌讳,犯事的人还有了与“反革命”类似的待遇。一位在著名软件公司工作的信徒告诉笔者,他们正研究用“白名单”来取代“染”上另一种颜色的说法。

有人甚至向国际象棋协会正式提出:国际象棋的开局次序有种族歧视的痕迹,必须正式规定色泽相反的开局次序。幸好中国象棋的颜色没有撞车人类的肤色,否则,“红先绿后,死了不臭”的开局古序,也难免遭“歧视”的非难。

 

理念的有限性

语言仅仅活在个性化的境遇之中。躺在字典里面的字或词,都是工具性的部件,其本身并不是语言。许多在中国大陆教授英语的外教,曾指出一个有趣的现象:学生总是问:“这个词最准确的意思是什么?”。当老师回答说:“要视情景。”他们仍然不休地纠缠于“总得有一个最准确的意思(即标准答案)吧。”

在中国一所著名大学法学院的课堂上,笔者也亲历过类似的局面。面对学生不断追问某法规的确切意思,那位来自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的外籍教授,一再强调“要视案情”,底下那些习惯于某种思维模式的学生,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许多年过去了,现在这些“外教”,似乎很有必要在自己的国家里面,好好强调一下这些常识性的东西了。

“字句是灰色的,而活在当下境遇里面的语言却常青(境遇性地套用一下歌德的话)”。字句只是理念的有形载器。理念之所以精确,仅仅因为它有限。理念是对有限“物理”现象的定量性分析。理念无法定义无限者;能被“定”了“量”的,还是无限吗?理念的普遍适用,恰恰基于理念的有限性。

只有自限于本身不可能适用之处,理念才可能于此限制以内普遍适用(波普尔)。只有从活的个别境遇里面,切割出了部分性的部件,理念才可能对其施予定量性的普遍精确定义。个别的境遇里面,永远蕴藏着绝对超越单质理念的多重综合关系,由此,单质的普遍理念永远无法企及个别的终极高度。

这当然也就适用于承载理念的字句。用一词去规范千口,不过是遮蔽了千口所说的真正意思。有时粗口是最亲昵的赞扬,有时赞语反倒是最轻蔑的嘲讽,一切都“视”个别的当下境遇,无法千篇一律地“正确”著。

 

道成肉身

“道成肉身”的历史事件意味着:上帝在历史里面的直接启示。是一个活生生的个人。“道成肉身”不是普遍理念直接套上了一个典范性的个例,而是上帝直接活在了一个活生生的具象个人里面。

在原本的希腊语言里,逻各斯(即“道”)是活生生的绝对超越,从来就不曾等同于死板的理念逻辑。永恒的生命仅仅终极性地活在一个具象(肉身)的个人里面。上帝直接显现在一个具象而个别的活人里面,从而,终极性地显现了永生载器的个别性。

“道成肉身”就表现为“圣灵受孕”。圣灵是内在于个别具象生命里的终极主宰。谁能够以定量分析去解构圣灵呢?所以,除了以自己个别的具象生命“知行合一”地活出来,没有任何普遍理念,可能定量分析式地精确定义得了圣灵的生命。

耶稣就是基督。以十字架-复活的具象方式,上帝以圣灵的内住,而直接显现在耶稣的个性生命里。普遍理念的抽象只可能“抽”出肉身的有限之“象”,如何可能“抽”到绝对超越的圣灵呢?“十字架”是以全然舍弃肉身,而通达了肉身里面绝对超越地“复”著的灵性之“活”,而对肉身抽象的普遍理念,却恰恰就把被舍之物设定为至上的终极。

 

讲道的“正确”的模式

有太多的弟兄姐妹向笔者抱怨过,其教会的牧师(也有主任牧师)或长老(也有当家长老),在主日讲台上一字不易地“宣科”网上他人的讲道。其实,也别太过责这些牧者。如果用空洞的公式和固定的词藻,硬性规定了“灵性正确”的同一说法,别说讲道者会空洞其脑,听道者也会狭窄其耳。

有一位牧者私下对笔者说,他早年准备了一百多篇“解经式”讲章,每三年在本堂一字不易地重复一次,毕生循环,无人发现。空无一物的“卫生”讲道“相长”于口耳之间,最终定型为唯一“正确”的模式。如今,就算耶稣本人再来讲道,也难免被冠以“不正确”帽子的命运。

效法唯一的耶稣,在于心上下刀雕琢的“灵”似,而不在于口头上勒一个同一模式的字句嚼子。

 

Be the first to comment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