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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旋律(曉子)

曉子

本文原刊於《舉目》18期

        韋紅記得很清楚,是七歲那年,她第一次看見鋼琴。

        她去同學家玩。同學家境很好,媽媽是音樂老師。整潔的客廳裡,放著一架鋼琴。那是七十年代,鋼琴還是希罕物。韋紅在少年宮見過不少樂器,笛子,二胡,手風琴都有,就是沒有鋼琴。她的同學會彈鋼琴,也從來沒有出風頭的機會,誰能把鋼琴從家裡搬到學校用幾塊木板搭起來的舞台上呢?那穿著晚禮服,坐在光滑明亮鋼琴 前演奏的情景,只有在走私影片上才見到過。

        同學在鋼琴上神采飛揚地彈了一首練習曲,就叫韋紅近前來彈。韋紅漲紅了臉,窘迫地走了過去。感覺中那鋼琴很高很大,就像一台龐大的機器,她不知怎樣去操縱它。她試著按了幾個琴鍵,有清脆的,柔和的,也有深沉憂傷的,雜亂無章的音符迸發出來,讓她癡迷,也讓她羞愧。

        以後的人生歲月,韋紅常常會回想起這一幕,她覺得那個場面寓意良深。她站在巨大的鋼琴面前,彷彿就是站在人生的開端:序幕已經緩緩拉開——生命是如此複雜、 莊嚴而迷人,她能駕馭它嗎?她能用自己的生命做什麼呢?是胡亂地、隨意地敲出一串矛盾的音符?還是蕩氣迥腸地高歌一曲,博得滿堂喝彩?

        從此韋紅心裡種下一個深深的鋼琴夢。她夢見自己穿著輕柔的白沙,像一朵雲,緩緩飄落在烏金般發亮的鋼琴面前。她的纖纖玉指風一般掠過琴鍵,催落雨點紛紛-- 或是濛濛細絲,或是流水淘淘……風清雨止,總有雷鳴般的掌聲,將她環繞,總有彩虹般絢麗的鎂光燈,將她托起……

        然而在現實中,韋紅根本與鋼琴無緣。她的父母是清貧的小幹部,能應付她上學就不錯了,沒錢供她學音樂。再說那年代音樂是很奢侈的東西,即使她父母拿得出錢,也看不出學音樂 的好處。直到上大學時,韋紅同宿舍的同學有一把吉他,她才有機會借來撥弄兩下。但因為學習太忙,分心的事太多,也沒認真過。看來這輩子她只能是個音盲了。

        韋紅的鋼琴夢不能兌現,就有了一些變相的延伸。比如說,她喜歡出風頭,演講啊做主持什麼的,她喜歡眾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的感覺。又比如,她喜歡領獎。她 覺得聽見自己的名字被大聲念出來,然後在掌聲中跑到台上去的場面,與她的鋼琴夢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她渴望得獎,什麼獎都想得到,只要能夠聽見“XX獎的 獲得者是--韋紅!”--然後被掌聲包圍,她就感到興奮和滿足。為此韋紅爭強好勝,做什麼都很認真較勁;從小學一直讀到碩士,她都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與 她有關的很多評論,都必須用一個“最”字去形容。她也毫不諱言,她的人生境界就是要個“最”:最棒,最聰明,最成功……

       讀碩士的時候,她的一個外教是個基督徒。當他與韋紅談論信仰時,有很多話韋紅都聽不進去。但有一句,卻觸動了她。這個老外說:“耶穌會給你一個成功的人生。”“成功”,是 最能讓韋紅心跳的字眼,因為她的人生就是要追求成功,高境界的成功。雖然後來回想,韋紅才明白西方人眼裡的“成功”,無論內涵與外延,與中國人理解的都不 太一樣;但當時就衝著這句話,也因為她要學好英語,韋紅便開始與這個外教一起查經。查經的結果,就是她成了一名基督徒。

        韋紅決志成為基督徒後,接連發生了她人生中最“成功”的兩件事,讓她覺得這個耶穌真是妙不可言。一是她得到了去英國留學的機會。二是在她去英國的第一年,就在校園基督徒團契裡,認識了一位英國弟兄;他們從相識到相愛,就在她拿到學位那年,走進了愛情的殿堂。

        她攜夫君回中國補辦喜酒。喜宴上她的爸爸老淚縱橫;媽媽笑逐顏開。她的舅舅鄭重其事地遞給她一本書,叫《曼哈頓的中國女人》,是那年的暢銷書,一個中國女人在美國闖蕩,白手起家成為富婆的傳記。

      “好好努力,你是我們的希望。”舅舅語重心長的說。

        那晚她舉著酒杯,衝她敬酒的親朋好友如潮水般擋了又來,她就像那個夢裡的鋼琴家,在眾人的歡呼聲中,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出來謝幕……她為自己的成功陶醉。

        然而婚後,她就好像從成功的巔峰上慢慢地滑落了。孩子出世後,她的丈夫在外工作,在英國這地方她不可能把孩子交給誰帶,只能做了全職媽媽。兩年後又一個孩子呱呱落地。在異國一個人養育孩子的艱辛,真是一言難盡。

        但最讓韋紅撐不住的,是做家庭主婦的失落感。早上,她揉著紅腫的眼睛,推著哭鬧了一夜的孩子出去散步,上班的人西裝畢挺,神采奕奕地與她擦身而過,這時她的 心便悵然。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被罰下場的演員,只能默默地坐在觀眾席裡看著台上的人興高采烈地演戲。從小到大,她都沒有很多機會体驗在台下的感受。如今她 卻深知其味。她這才明白台上人的風光,實際是台下無數人失落的幽暗烘托出來的;把一個人的成功建立在很多人的失敗上,其實是很殘酷的事情。不僅如此,她也 開始看出就連台上的風光也是很虛幻的。今天演得轟轟烈烈,明天呢?總有散場的時候。而且誰會真的在乎呢?掌聲過去,一切都過去。台上的人能陶醉多久呢?台 下的人能記住多久呢?

        千禧年的復活節,她和先生一起參加了全英國中國學人的基督徒營會。那年主講的是邊雲波老先生。他年輕時寫過一首有名 的詩--〈獻給無名的傳道人〉。作為詩人和傳道者,他親身經歷過這幾十年來的風風雨雨。營會有一幕讓她終生難忘:邊老先生在台上講,台下的人就開始哭;邊 老先生講完了,沒有掌聲,只有歎息聲,然後台下的人就一個接一個走上講台,含著淚承認自己所犯的罪。

        韋紅的心受到極大的震撼。在世俗的舞台上,人站到台上,就是為了要炫耀自己的聰明才幹,而在這裡,人走到講台上,卻是為了要證明自己的軟弱和失敗。沒有掌聲去迎合虛榮,只有哭聲去洗滌心靈,改變生命!

        大會結束前,邊老先生帶領大家作禱告:“主啊,願我們每個人都選擇十字架的苦難,而不是我們個人的榮耀。”

        在那一剎那,十字架的奧妙向韋紅開啟。她看見耶穌在傳道時大行神蹟奇事,被百姓前呼後擁的情景;她也看見了耶穌被眾人唾棄,淪為死囚的淒涼結局。原來她的主也沒有選擇世人能理解的成功,卻首先選擇了為人所恥的失敗。成功,原來也有短暫和長遠,有狹隘與寬廣之分。

        韋紅這才發現,自己一直追求的,是短暫的狹義的自我成功,然而在永恒的天平裡,這一切有價值嗎?即使她做到了,她的成功能給自己,也給別人帶來多少持久的平安,喜樂與改變呢?

        千禧年的復活節營會,是韋紅生命的轉折點。半年以後,她和先生告別了英國,參加了教會的扶貧組織,舉家去了中國廣西的一個小鎮。

        消息一傳開,她的父母,親戚朋友全都不能接受。她的父親在電話上把她罵得一錢不值,媽媽高血壓發作,原來很喜歡她的舅舅,乾脆不理她了。她的朋友們雖然沒有這麼激烈的反應,最多也只是懷疑和諷刺地說幾句,但那種把她看作異類的眼光,也讓她不能釋懷。

        韋紅是帶著眾叛親離的暗淡去廣西的。她雖不後悔自己的選擇,卻也有軟弱和孤獨的時候。這時她便想唱歌,用音樂釋放自己。她突然有很強烈的衝動要學音樂。她想 起了大學時荒棄的吉他,就跑去買了一把。從前她想學,卻靜不下心,現在不一樣了,她願意從頭慢慢來。也許是神的靈要安慰她,她這才發現音樂沒有她想像的那 麼難,才撥弄了兩個月,她居然可以伴奏一些讚美歌了。

        一天她的學生們到家裡玩。這些從貧苦農村來的孩子,對她這個從小在大城市長大,留洋回國的老師感到很生疏,總覺得她離他們的生活是那麼遙遠。他們拘束地坐著,想不出一句話來說。

        韋紅抓過吉他,“來,給你們唱首歌”,她笑著說。

她唱的是“雲上太陽”:
無論是住在,美麗的高山;
還是躺臥在,陰暗的山谷;
當你抬起頭,你就會發現:
主已為你我而預備。
雲上太陽,它從不改變,
雖然小雨灑在臉上
雲上太陽,它總不改變--啊它不改變。

        歌曲很簡單,韋紅初學,也弄不出什麼花樣,只是把最簡單的和弦依次掃撥出來。但她唱得很認真,她的心充滿了對這些貧苦孩子的愛。她真想讓他們看到……同時也鼓勵自己去堅信,在那厚厚的憂鬱的雲層後面,陽光依然燦爛輝煌。

        一曲過後,全場靜寂。韋紅看見這些孩子的眼睛,全是晶瑩的淚花。

       “老師,你能教我們唱嗎?”終于一個女孩子說。

        就這樣韋紅開始教她的學生唱讚美歌。接下來,她先生給他們上聖經課。她親眼看著這些孩子怎樣被神的愛所驚訝,感動,溫暖,看著他們的生命怎樣像蠶蟲一樣,從自卑、自憐的狹隘中掙脫出來,終于長出屬于藍天的新鮮幼嫩的翅膀……

        又是一個復活節。韋紅帶著她的學生和海外來的弟兄姐妹在美麗的山谷裡聚會。當眾人對著藍天白雲高喊:“耶穌,認識你真好!”時,韋紅和其他兩個吉他手,把琴弦撥如激流般迴盪

        在那一剎那,韋紅彷彿看見耶穌從山那邊走來。

        她的心怦然一動,真的很想哭。

        此時此刻,她終于明白,自己已經實現了童年的憧憬。

        但不是用鋼琴,而是用一把可以浪跡天涯的吉他。

        也不是在豪華的音樂廳,而是在鮮為人知的角落。

        曲終之時,有天使為她歡呼。

作者來自上海,原任大學英文教師,英美文學碩士,曾住英國數年,現居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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