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和小孩(林鹿)

林鹿

本文原刊於《舉目》第8期


(一)

        月光下的荷塘,粉紅色的荷花已是夏日的記憶。雙雙飛舞追逐的紅蜻蜓不見了,翠鳥的歌聲亦止息。大青蛙曾從水塘中跳出,臥在那綠色的荷葉上,如今,荷葉的圓盤殘敗,已托不住一滴小小的水珠兒。

         荷塘邊那棵銀杏樹,入秋以來,每天總有些先枯黃的葉子隨風飄落,無人留意,也沒誰去數點,終於,那一刻來臨,那最後一片黃葉也掛不住了。

        此時,隨風飄落的,還有一片我的婚姻的黃葉。

        濤離開我的那個晚上,我心中只有一個問題:到底有沒有一種愛是永不改變的愛?

        唯有耶穌的愛,從昨日、今日直到永遠,永不改變。我在淚水中,得到了回答。

(二)

        離婚後,我和七歲的兒子都都同住。

        都都有一晚臨睡前問我:“媽媽,我還是想你和爸爸在一起,我們還像以前那樣,有沒有這種可能?”

        我告訴都都:“沒有這種可能。以前爸爸媽媽有矛盾,現在沒有矛盾了。我們都愛你,永遠是你的爸爸媽媽,這樣不是也挺好嗎?”

        都都說:“我問爸爸到底喜歡媽媽還是喜歡楊阿姨,爸爸光是笑不回答。”

        我也一樣,笑而不答。

        都都又說:“應該更喜歡媽媽,楊阿姨畢竟只是朋友。”

        我在都都面前一直注意避免這方面的話題,我知道兒子以後會經常與楊阿姨見面,孩子心理會有壓力,當媽媽的要幫助孩子減壓。

        都都又問:“媽媽,你喜歡楊阿姨嗎?”我很為難,但終於說:“只要楊阿姨對你和爸爸好,媽媽就喜歡她。”

       “媽媽,你的心好大好大。”

        都都睡著了。我回味著兒子的話,又喜悅又羞愧。誰能擴大我的心呢?只有神。而若不靠著神的力量,我只是一個可憐的母親,與大多數遭此命運的女人一樣會自憐自卑,會嫉妒不平。我的軟弱我知道。我曾在擁擠的菜市場,突然間會不能抑制地哭泣;在濛濛細雨的黃昏路上,淚水和雨水混合,前面的路也迷失了;我避開朋友, 因為朋友的安慰只能使我更軟弱。

        都都大概忘了,有一天都都隨父親去公園,楊阿姨給都都買了一個魚氣球。那是個鮮艷的魚氣球,一面是玫瑰紅加藍色的魚紋,另一面像鏡子一樣的銀色。都都在其中看見自己,也讓我去照照自己。

        我當時的臉上沒有笑容,都都在客廳裡玩著魚氣球,我在廚房炒著菜。突然,一句話脫口而出:“小偷!”都都跑了過來,焦急地問:“媽媽,小偷在哪裡?”我沒想到兒子會聽見,趕快掩飾:“沒有小偷。”我怎能告訴兒子我是在罵那個女人,偷了大人的心,又來偷孩子的心。

        都都跑開了,繼續玩著他的魚氣球。一會,我聽見都都摔倒的聲音,原來是魚氣球的繩子脫手,升到屋頂上,孩子就踩凳子上桌子去搆而摔倒。我看見那個鮮艷的魚氣球,如看見魔鬼一樣,不是魚氣球本身,而是買魚氣球的女人。我勸都都把那個魚氣球從窗口放飛了,免得再出什麼亂子。都都沒有多想,看見魚氣球越飛越高,最後看不見了,還覺得好玩。

        我卻看見了自己的軟弱已到神經質的地步,如果一個魚氣球我都忍受不了,那將來長期的交往中,天天都要在地獄中受苦了。我只有呼求:“神啊,救我!”

(三)

       我的女朋友麗麗三年前離婚。她前來安慰我,還沒說話,先流淚。

       “我很好。”我告訴麗麗。

       “怎麼可能好?我離婚後,頭髮脫落得嚇人,人瘦得皮包骨,我去看了很長時間的心理醫生也沒用。而且,我的姐姐,離婚後不到半年就得了癌症,很快就死了。你呢,真是奇怪,那麼安靜,人也沒什麼變化,真是‘扳’都不‘扳’一下。”

        我看見到一條鮮活的鯉魚,在持刀人的手中,在案板上正拼命地“扳”著尾巴,“扳”就是掙扎的意思。

       “怎麼沒扳?只是你沒看見罷了。”

        我告訴麗麗,過去的十年婚姻好比一個深深的湖泊,剛離婚時,我每天都在裡邊釣各種魚上來折磨自己,過去的歡樂的魚讓我傷感,過去痛苦的魚讓我生氣,我自己就是一條大魚在掙扎著。

       “現在,上帝在湖邊立了一個木牌,上邊寫著‘不准釣魚’,所以,我不要再釣魚來折磨自己了。

       “上帝讓我饒恕別人也饒恕自己,不要去數算別人的過錯,因為神若究察罪孽,誰能站得住呢?”

      “可我做不到,我忘不了過去的一切。”麗說。

       “那你就是允許過去的傷痛繼續傷害你,恩恩怨怨無窮盡。我們沒有必要在過去的陰影中過一輩子,是吧?”

       “我也想忘記。但不能。”麗說:

       “我也不能,但神能。我不靠自己有限的力量而是靠神的力量。告訴你,最徹底的辦法秘訣是:我死了!從前的那個我死了!過去的一切死了!”

       “怎麼可能死?”麗越發不明白。

       “你罵死人,死人不會生氣,你碰死人,死人也沒有反應。死了,就都好了。”

        麗感嘆道:“我和你是生活在兩個世界,你生活在有神的世界;我生活在無神的世界。”

        那天都都幾次把“麗阿姨”喊成“楊阿姨”,我不會在心中不舒服了。

(四)

        每到星期天上午,濤會接都都,我則去教會聚會。

        濤說:“沒想到,你現在躲到那裡去了。”

        我笑著說:“我現在是靠神活著。”

        都都在這種新格局中沒有受很大的負面影響,心態很健康,學習成績也好,一年級期末考了個雙百分。和楊阿姨的關係也很讓人放心,周圍的人都說這是奇蹟。

        有一天,都都告訴我:“我現在不喊‘楊阿姨’了,喊她‘媽媽’了。”因為濤與楊正式結婚了。

        我打趣說:“你多有福氣,又多個媽媽愛你。”

        都都說:“媽媽,爸爸找了一個喜歡的阿姨結婚,你也可以找一個喜歡的叔叔嘛。”我笑起來。

        每天都都放學後,我輔導孩子的作業,然後吃飯,飯後兩人會出去散步。散步回來,都都會畫一張畫。那段時間他在學人物素描,所以每天都是以我為模特兒,最多的畫面是“媽媽在讀書”。

        都都看見我每天都在讀那本書──聖經。

        有一天,都都對我說:“媽媽,請你讀聖經給我聽。”

        那以後,有一年的時間,每天晚上都都臨睡前,我會選一段聖經故事讀給兒子聽。讀到後來,要都都沒聽過的聖經故事還挺不容易了。起初,我沒特別在意,小孩子能聽懂嗎?但後來,我自己也驚訝孩子對神的話的領悟力,都都告訴我:“我的智慧是從神那兒來的。”

        孩子在兩邊要適應較為複雜的關係,在學校也有師生同學之間的交往,都都會在神的話的引導下很智慧地處理。之後好久,我才恍然大悟,是神在預備孩子的心,孩子也需要倚靠神。

        有一天,濤找到我,氣憤地說:“都都讓我吃驚,簡直成了個小基督徒。你自己當基督徒我管不著,但不要影響都都。讀聖經有什麼用?虛偽!我一想到兒子受你的影響,晚上連覺都睡不著。

      “我認為吃飯不掉飯粒在桌上,和把手洗乾淨更重要,謝什麼飯!等孩子十八歲,以後讓孩子自己選擇。

      “你不要帶孩子與不三不四的人交往……”

        我已經快控制不住了,趕快說:“都都,跟媽媽走。”

        我騎上車,一直沒有說話,氣得流淚。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想起身後的都都,因為都都也哭了

       “我不願看見你和爸爸吵架,我知道你是對的,但不要生爸爸的氣好嗎?”

        那以後,濤正式對我說:“我要改都都的撫養權。”

        我說:“都都在我這兒很好,你們以後還可以再生一個。”

        濤說:“我要不惜一切代價奪回兒子。”我哭了。

        濤說:“你哭什麼?是不是為房子?”

        我沒有想到房子,只想著兒子。但濤的話提醒了我,因為離婚協議上有一條:“房子歸孩子的撫養者。”

        房子是離婚前已經買下的,離婚後由我和兒子使用。濤在外租房子,已經換了幾處,再婚後,仍然是住在別人的房子裡。房子在中國是很實際的問題。

        我能理解沒有房子的濤,為什麼要改撫養權了。

        濤進一步說:“如果都都是個女孩子就算了,但都都是男孩子,最好跟著父親一起生活。”

        我不願爭鬧,不願都都在壓力的夾擊下受苦,我只求上帝給我力量面對這新的問題。

        半年後,我與濤去法院修改了離婚協議中孩子的撫養權歸屬,重新分配了財產。因我很平靜,女法官問我兩遍,是否願意將孩子撫養權轉移給男方,及退出房子,並一次性交付男孩子十年的生活費──這意味著我人財兩空──?

        我說:“我願意。”

        法庭只有三個人,女法官在審判台,我坐在被告席,濤坐在原告席──我的對面,兩人之間這樣遙遠。我的安詳讓女法官困擾,女法官不知道,我的退讓只有一個原因:我是基督徒,我不願意爭鬧,我的生命不要在爭鬧中消耗。神給我力量和智慧承受這一切,神的愛太大了,能平衡這一切。

        都都開始和爸爸及另一個媽媽一起住,改成週末才與我見面了,都都和我都沒有難處。我知道,神的大手在托著孩子和我,在恩典中什麼都不難,什麼都順暢。

        去那邊住之前,那晚,都都只說了一句:“媽媽,我擔心我去爸爸那邊後可能會不相信上帝了。”

        我卻沒有這種擔心,因為我清楚,都都信不信上帝這件事,不在於我,也不在於他父親,只在於神。

        記得我有一天夜裡作了一個夢,自己要死了,臨死之前,我只有一個請求:“主啊,我把都都交給你看顧。”

(五)

        每年聖誕節前,我會給很多朋友寄賀卡,在幾十張賀卡中,有一張是給濤和楊的。上面寫著謝謝濤和楊照顧都都所花費的心血,然後寫上:“耶穌基督以永遠的愛愛你們。”

        平安夜那天晚上,我打電話給濤,聯繫接都都過聖誕節的事。濤接的電話:

       “我收到了你寄來的賀卡,我的辦公室的人都說你是不是有病?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虛偽,讓我反感,不只反感,簡直是厭惡!你不要接都都了,肯定你又會帶孩子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我也不想讓你影響孩子,越少接觸越好。”

        濤簡直是在電話裡喊叫,我驚訝自己在安靜地聽著這長時間傷害我的話時,心中那浩大而深邃的平安。真是平安夜特別的禮物。我感謝神給予我這化妝的祝福,好像讓我明白什麼是平安夜。平安超乎人的理性,濤的怒火不能點燃我,神的愛和平安將我四面保護起來。

        濤的氣發洩完了。我輕輕地說:“請相信我絕沒有惡意。”然後我繼續與濤商量第二天接都都的時間及方式。濤說:“好吧!”

        我能理解濤的不理解。因為我在經歷的,是個會飛的超然生命,這時常讓我自己也不理解。這愛的確是從天上來的,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會飛的愛,從天降臨的愛,不可理喻的愛。

這是福音!

        被罵了那麼久的我,交給守公用電話的小姐一元兩角錢的電話費時,微笑著說:“平安夜快樂!”怎麼能讓別人懂得自己心中這特別的平安夜的快樂呢?

(六)

        三年後,都都有個小弟弟出生了。

        都都對我說:“媽媽,爸爸他們又有了個兒子,是個喜事,你怎麼連個表示也沒有?”

        我說:“我怕我送你小弟弟禮物他們會生氣。”

        都都說:“送禮物怎麼會生氣?不會的。”

       “好,我們現在就去商場,你來幫媽媽選。”

        我和都都到了最近的一家食品商場,選了兩包進口的嬰兒奶粉。然後我們在十字路口等著濤。濤來了,我遞上禮物:“這是給都都小弟弟的滿月禮物。”

        濤沒有接過去,一臉的冷漠:“你留著自己喝吧!”

        我笑著指了指包裝上的“嬰兒”兩個字“這是我和都都剛剛去商場特意為小弟弟買的。”濤將奶粉接了過去,轉身離開前,我聽到濤聲音很低地說:“謝謝!”

        我很高興,因為禮物終於被接受了。

        回去的路上,我心快樂地在飛。我最高興的是看到這不是出於我自己的愛,而是神的愛。神愛我,神愛他們,神的愛是多麼廣闊。我高興,因為我感到神很高興。

        順著愛心生活的人是簡單的,連都都也說:“媽媽像個小孩子。”都都還說:“媽媽你什麼都沒有,但你有快樂。爸爸什麼都有,但爸爸不快樂!”

(七)

        秋天到了,銀杏樹葉一片金黃。

        一天,都都跑來,後面跟著是濤。很特別的是,濤手中抱著都都五個月的小弟弟。我心中驚喜,本以為看不見這小嬰兒的,我曾作了個夢,夢見小嬰兒,我在夢中說:“我喜歡你。”

        濤緊抱著嬰兒的模樣略有些緊張,雙手像是捧著一大束嬌嫩的怕碰傷的鮮花。

        我這麼近地看小嬰兒,小嬰兒躺在父親的懷中,睜著大眼睛,正看著天空。

         一個男人懷抱嬰兒的畫面,溫柔,和平,沒有陰影。

        我想抱一抱小嬰兒,但沒開口,怕被拒絕,又怕小嬰兒到了我手上會哭。就這樣安靜地看一看,用目光擁抱,用心環繞小嬰兒吧。再用手去握一握嬰兒的小手,去摸一摸他的小臉蛋兒。

        都都站在一邊,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他爸爸。

        那是如夢一般的午後時刻,那一刻短暫而永恆,無言又有不盡之言。神的光在中間,閃耀在嬰兒的臉上,在我的心中。有神,這一切不是夢。神的大愛懷抱著我們,天光同沐。

         後來,都都牽著我的手,邊走邊問:“弟弟是不是很可愛?”

        “嗯,很可愛。”

        “弟弟是不是很乖?”

        “是很乖。”

        在神的愛中,人可以重新開始。我們各自有了不同的道路,每個人都懷抱果實,在生命的秋天。我心中沒有傷痕,沒有重負,沒有債務,沒有心機,沒有緊張和疑慮。

       只有和平,只有神的愛。奇妙中的奇妙,美好中的美好。超然於一切。以前的事都過去了,我能認出神在中間。

        在神的手中,那片黃葉成了金針。

        我心中對主說:“主啊,這一切是你的手筆,我能認出來。謝謝你的愛完全醫治了我,我因為你的愛多麼強壯健康!”

作者是大學教師,目前在菲律賓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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