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把新酒裝在舊皮袋裏(謝選駿)

謝選駿
本文原刊於《舉目》第1期

        七集電視系列片《神州》面市後,筆者願借《海外校園》一角,從史學和文字學角度,談談有關問題。

還原“皇天上帝”與“帝”之真相

        電視片《神州》的醒目標誌是北京天壇,核心思想則是中國聖王的“昊天”、“上帝”,即聖經所啟示的上帝(《解說詞第八頁》),而《老子》所說的“聖人”,亦是對耶穌基督的預表(見電視片中援引《〈老子〉vs.〈聖經〉》一書)……

        不錯,北京的天壇裏,現在還有“皇天上帝”的牌位,然而,這乃是明清皇帝登基祭天的道具,與地壇、日壇、月壇、太廟、社稷壇、先農壇等道具類同(故帝制一 廢,這些壇也荒蕪了),並非信心之父在耶和華帶領下建立起來的;它所供奉的皇天上帝,相當於耶和華所說的“就是亞伯拉罕和拿鶴的父親他拉,住在大河那邊事 奉”之“別神”,只是它不住在巴比倫河邊,而住在黃河之濱。而且,“亞伯拉罕事件”,在中國古代確確實實沒有發生過,當然不可硬說發生過。

        那麼,先秦乃至甲骨文的“帝”以至“上帝”,又是怎麼回事?

        根据現有資料,殷人及其周圍諸國的宗教信仰,由原始自然崇拜發展而來,這可從製作於殷代後期的甲骨卜辭看出。“日月”、“星辰”、“河流”、“土地”等原始 自然力觀念,仍是殷人的崇拜對象。他們向神靈祈禱問卜,奉獻大量犧牲作祭,求雨、祈求好收成並防止自然災害。這些神靈,掌管自然,還把握人間的吉凶禍福。

        他們的崇拜對象,決不限於一個“帝”﹔卜辭中的“帝”,與殷族的祖神“高祖夔”、“高祖俊”同一,也與《山海經》中生日生月的“帝俊”同一,是殷人的始祖 神,兼有宇宙至上神身分。“帝”對諸神有支配力,如對風神可以“帝史(使)鳳(風)”、“帝其令鳳”,也可“帝不令風”。對於雷神,可以“帝其令雷”,還 可具体指示“帝其於之一月令雷”。對於雨神,可以“帝其令雨”。(見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科學出版社1956年版,第58頁)

        顯然,這種宗教不僅是祖先崇拜的,還包含萬物有靈論遺風。這位“帝”後來演化為“上帝”、“昊天”、“皇天上帝”,但還是與聖經所啟示的永生的上主具有完全不同的位格。

“聖人”來源於怪力亂神

       帝王即神,是古代神權政治的殘留意識,其在世界古代各國和近代落後民族的精神生活中,佔有重要位置。如:古代埃及的法老,死後可成為神;日本天皇,活著的時 候就是“神”(“現人神”?);而在中國先秦神話中,則得到最為鮮明徹底的表現--因為中國最古的帝王,本來就不是“人”,而是一群神怪:

1. 帝俊、帝嚳、帝舜、太昊、顓頊、帝堯、黃帝等,本為部落宗教之“上帝”,後演變為道統傳說裡的“眾帝”人物。

2. 禹、句龍、契、少昊、後羿等,本為社神,後演化為各部落的神話祖先。

3. 后稷本為稼神,既是農神又是周族始祖。

4. 炎帝、朱明、昭明、祝融、丹朱、驩兜、閼伯等身分複雜的角色,本為日神火神,演變為道統傳說的帝王或官吏。

5. 玄冥、馮夷、鯀、共工等,本為河伯水神,後演變成為英雄人物。

6. 四岳、皋陶、伯夷、許由等,本為山神,後演變為重臣或隱士。

7. 王亥、蓐收、啟等,本為金神刑神或牧神,演變成為帝王或先祖。

8. 句芒、益、象、夔龍、朱虎、熊羆等等,本為鳥獸草木之神,後成為《書經.堯典》中的職官。

       不僅三代之前的帝王,就連夏朝的開創者禹和啟,都是從古代的怪力亂神轉化而來。(參見拙著《神話與民族精神》299頁,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

封神的民族傳統與道統化現象

        中國民間,歷來有封神習俗,如關公、岳王、媽祖甚至某政治人物等即是。而古代神話中的神,之所以能下降為人,則是因為經過了“神話的歷史化”,即對神話作出道統化闡釋,化天神為人王,化神話為歷史,最後形成了極富中國特色的“歷史神話体系”。

       這一体系,首先被春秋戰國時代形成的《堯典》記錄在案:“(帝舜)流共工於幽州,放歡兜於崇山,竄三苗於三危,殛鯀於羽山”--這就是帝舜“逐四凶”的英雄 事跡、秉政功業。而上述“四凶”,除“三苗”因屬異己的種族集團(見《周書.呂刑》“報虐以威,遏絕苗民”一節)外,其餘三凶,竟無一不帶有動物神的形 跡:

l.共工:其與顓頊爭帝、觸折天柱,並肆意“振滔洪水”、陷溺天下,乃凶惡水神。据古籍載,共工“人面蛇身、朱髮”。這位獸形未脫的 水神,細推下來,竟是炎帝的第三世孫(《山海經.海內經》)--共工之父祝融,是著名火神,“獸身人面、乘兩龍”(《山海經.海外南經》);共工的遠祖炎 帝,也是“人身牛首”的動物神(司馬遷《史記.補三皇本紀》)。

2.驩兜:在《山海經.海外南經》中,寫做“驩頭”:“驩頭國在其南,其為人,人面有翼,鳥喙,方捕鳥。”此中的神話消息,自不難窺破。

3. 鯀:是白馬、玄魚等動物。鯀的先祖黃帝,也是獸形:“黃帝生苗龍,苗龍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生牝牡,是為犬戎。”黃帝的子孫,則多為龍和 狗,《山海經.海外西經》說:“軒轅之國在此窮山之際,其不壽者八百歲。在女子國北,人面蛇身,尾交首上。”這就是黃帝不同凡響的子民!

       此外,在《堯典》中,很受重用的樂官“夔”,在《山海經》中也是動物神……(參見拙著《空寂的神殿--中國文化之源》197-200頁,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從動物神“上帝”到人物神“皇帝”

       實際上,帝舜的事跡,與帝俊相似:帝俊妻羲和“生十日”,妻常羲“生十二月”的神話,正與帝舜生下“宵明”、“燭光”等光明神、天体神的故事相仿。舜的神話 形体是“重明鳥”,故舜別號“重華”。以舜為始祖的東夷族,恰為鳥圖騰制部落。在舜的宮廷裡,還群集著“朱虎熊羆”多種動物神。但在《堯典》中,《山海 經》的原始風貌,儘能地遮掩起來了,宗教神話,終演為聖王史觀的歷史神話。(參見拙著《中國神話》第136-155頁,浙江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

       因此,當發現宗教神話裡的上帝之妻太陽神羲和(十日之母),已在歷史神話中聖王帝堯的“宮廷”內充任曆法主管時,千萬不要驚訝,因為《堯典》這部儒家聖史觀 的奠基之作,乃是神話歷史化運動的集成,它使一大堆天神地祗,化成道統人物。例如,在帝堯與帝舜“禪讓”過程中,起決定作用的“四岳”,按歷史化說法,是 “四方長老”;但其神話前身,則為“四方山神”。遠古“四岳”與近代“五岳”(象徵天柱的東岳泰山、西岳華山、南岳衡山、北岳恆山、中岳嵩山)之間,實有 自然崇拜上的有機聯繫。就此而言,促成“上帝”(堯、舜)間權力更迭的力量,並不來自人間的薦賢與禪讓,而是神界的革命--不同民族的至上神,輪流坐莊。

       這種種情形,與聖經的啟示,哪有一點共同之處呢?

       神話歷史化運動,悄悄除去了“上帝——聖王家族”的動物特徵,但在原始材料比較多的《山海經》中,其形跡卻有所披露:“黃帝娶雷祖,生昌意,昌意降處若水, 生韓流,韓流擢首謹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趾),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顓頊。”(《山海經.海內經》)顓頊,是聖王史觀的中堅人物、“五帝”之一, 但其父“韓流”,卻長脖小耳、人臉豬嘴、麒麟般身体、駢生雙腿、腳如豬蹄……儘管在道統傳說中,他已是不折不扣的“人帝”了。

        這樣的“聖人”,又與聖經中的甚麼位格相似呢?

《老子》的道與耶穌的道

        引起誤解的,恐怕是翻譯過程。既然沿用“上帝”一詞,來翻譯聖經中的永生造物主,就難免會激發人們的幻想,真以為天壇裡的牌位,和聖經中的上主,在幾千年以前就有關係。其實,如上所述,這樣的“關係”,只是語詞借代而已。

        再舉一例:因用“道”一詞,翻譯聖經中英文的“Word”或是希臘文的“Logos”,就難免會使人產生聯想,以為哲學家老子的非常之“道”,或儒家聖王道統的百姓日用而不知的“道”,即是對耶穌基督道成人身之道所進行的預表。其實不然。

       《約翰福音》借用希臘語詞Logos,描述耶穌基督的救恩,但並不說希臘哲學家的著作,乃是對耶穌基督的預表--這種方式,才是我們應該效法的。因為耶穌基督 的道,或是法則Logos,或是話語Word,並不是哲學家的推理,而是上帝明明白白記錄在聖經中的真理!這也就是耶穌在曠野上,回答魔鬼誘惑時所說的 “經上記著說,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乃是靠神口裡所出的一切話”的那個“話”。

        這樣的“道”,希臘哲學裡有過嗎?當然沒有。

       在 《新約》中,這樣的道、話,集中体現為基督的救恩,是耶穌為拯救世人而替罪人死,並要我們通過分享祂的血和身体,永遠紀念祂和祂的福音--這是實實在在的 歷史事件,而不是《老子》所談論的權謀戰略(關於《老子》的“戰國陰謀書”特點,筆者在拙著《聯想與印証》一書第六章《亂世的哲學及其哲學家》和第七章 《道與術:哲學的兩系統--比較〈老子〉與〈孫子〉》,已有深入討論,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茲不贅言)。耶穌基督的道,也就是使徒所說的“十字架的救恩”。不是哲學的詞彙,而是父獨生子的光。

       這樣的“道”,在《老子》和儒家道統裏有過嗎?當然沒有。

結論

        一.如上所述,儒家的聖王史觀和聖經的上主啟示有什麼關係?答曰,只有非信者的“比較文化學”上的關係。

        二.殷周卜辭金文裡的帝,與新舊約的上帝,同樣沒有共同的信仰基礎,正如不可把北京的天壇,當作崇拜上主的教堂;中國農村巫教裡跳大神的神,與福音的神沒有共同之處,正如洪秀全、楊秀清式的通神,不同於基督徒的禱告。

        三.聖王史觀,也並不是所謂的“人本主義”的,因為聖王並不是通常意義的人,而是動物神怪演化來的超人。難怪有些人慣於崇拜聖人、製造偶像。其實,這樣的聖人,正如我在電視片《河殤》(1988年)中所說,根本就不是人。

       四.混合主義是沒有生命的。

      《路加福音》記著說,“沒有人把新酒裝在舊皮袋裡。若是這樣,新酒必將皮袋裂開,酒便漏出來,皮袋也就壞了。但新酒必須裝在新皮袋裡。沒有人喝了陳酒又想喝新的,他總說陳的好。”(《路》5:37-39)這種“總說陳的好”的態度,是迎合流俗的虛榮,不是傳福音的正路。

        再如,以中國的拆字遊戲(“婪”是夏娃食禁果、“船”是挪亞坐方舟等等),來証明聖經的上帝,誠然是借用了我們在小學裡就聽說的、某人鼓動工人造反時運用的 聰明策略,如說“天”就是“工人”二字相疊(以中國的拆字遊戲,向文盲的工人証明西方的革命理論),所以無產階級專政就是天經地義等等。但這樣的詮釋可信嗎?耐久嗎?經得起考証嗎?

作者來自北京,現住美國紐約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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