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蘇百達)

蘇百達

       美國弗吉尼亞州西南部的一個小鎮上,農莊旁的教堂鐘聲陣陣,瀰漫在整個山谷,招來了三三兩兩的人群。

       多可愛的陽光,滿山如畫的秋色!輕風吹過,落葉沙沙。

       白色的鄉村小教堂內,牧師和新郎已站在台上,等待正式時刻的到來。他們注意到長椅上有人在竊竊私語,有人眼光中流露出好奇、興奮、輕視……的表情。

        那老舊的管風琴奏起來了,是瓦格納莊嚴的婚禮進行曲。

        新娘出來了!

        來賓們都站起來,所有的目光都同時投向白面紗後那動人的臉。然而,瑪麗·K的化妝品無法蓋住新娘臉上的蒼白。她穿的是常規、雪白的新娘禮服 美麗得像天使。

       她走上台,似乎有點緊張。新郎伸手牽住了她的手,並給她一絲安撫的微笑。

       任何人看到這個新郎都會斷定他至少是個誠實的知識份子。雖然他也飽經風霜,然而,此刻,在這一片神聖、詳和的氣氛中,他的心也像身邊的臘燭一樣–融化了。

       這對新人的後面有座聖壇,壇上放着一大盆潔白的百合花,正散發著醉人的幽香。它似乎具有一股魔力,催使新郎漸漸地沉浸在往事的汪洋里:

       文革時離鄉背井,車廂窗口上涕淚成行,尖利的汽笛聲像是魔鬼的狂笑;煤油燈下自學苦讀考上北大;追求、狂愛、失敗、再追求、再失望;道路的盡頭,走為上策:考托福、盼簽證、像一片落葉漂洋過海,沉浮在異國他鄉……然而,鉛灰色的蒼空終於出現了一道陽光。偶然的機會在校園裡認識麗莎,她是教育系的學生,生長在美國南部的小城。她永遠是那樣快樂、開朗、歡笑。不管她是單純、天真、或是無知,他只知道這一點:麗莎使他第一次感到幸福。

        命運啊,命運!為何牽着我走這條漫長的彎路呢?有時候天上連一顆寒星也沒有,冰雪的道路看不到可取暖的火,更沒有同行夥伴的同情……

       “華-偉-陳,你願意–娶麗莎·可林,作你合法的妻子嗎?”

        “Yes!yes,I do!”牧師的問句打斷了華偉的回憶,他的回答幾乎是喊出來的。

       最後,在牧師的示意下,這對新人一起跪在聖壇前,在牧師陣陣的祈禱聲中,默默地領受上帝的祝福。

       華偉啊,華偉,你一直是條鐵漢子,從來不寄望於任何神仙皇帝。整個世界上你只相信一個人–自己。文革時被拳打腳踢你也不曾屈服過,為甚麼今天卻跪在眾人面前呢?

       他裡面有一個聲音在責問。

       是啊,我強壯,我聰明,我奮鬥;我欺騙,也被人欺騙;我傷害人,也被人傷害;我恨過,我愛過;盼望過,也失望過……無法掌握命運的我,今天跪在主宰命運的上帝面前,難道不是最合理的選擇嗎?

        另外一個聲音在為他辯護。他眼淚滴在地毯上。

        華偉一生中這一特別的時刻,似乎是在他半知覺、半不知覺中度過的。儀式是那麼的隆重、那麼聖潔。

       他想起小時候聽到的亞當和夏娃的故事。上帝如何從亞當身上取出肋骨造出夏娃。難道尋找人生的伴侶就是在尋找自己的另一半?難道這就是為甚麼我第一次見到麗莎時,有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為甚麼短短的一生卻要這樣尋尋覓覓呢?

       婚禮終於結束了。當他們驅車離城時,身後只剩下兩三點燈光的影兒。夜幕下,這個南方的小城顯得更加靜謐,像個可愛的小娃娃躺在母親的懷裡。

      當他跨入旅館房間時,迎向他的是一個溫馨的世界:粉紅的地毯、粉紅的床單、玫瑰紅的燈罩、帶花紋的牆紙、床邊小桌上深紅色的玫瑰……

        麗莎已坐在床邊,低着頭。深褐色的頭髮下垂着,像道小瀑布,遮掩着她的臉部。

        華偉走了過來,坐在她身邊。

        她偎依着他。

        這時,他才驚奇地發現:她那雙藍色的眼睛裡含着欲滴的淚珠。

       “請原諒我,華偉,我–我懷孕了。”她吱唔着,淚珠一滴滴地落在他的手上。

       “怎麼會呢?”

        “是傑克–我跟你說過的以前的那個男朋友。”

        一片沉默–比地獄更死寂的沉默。

        “請你也原諒我,麗莎。我幾個月前剛離婚。我有個3歲的小女孩,在上海。”

        又是一片靜寂。

        他走到窗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像有人朝他的頭上澆了一桶冰水,他完全醒悟了:原來我的奮鬥、追求,所換來的也只不過如此。聰明反被聰明誤;自信的我,竟然是這麼有限!

        他身不由己地跪了下來。這一次不需牧師的帶領,而是自然地、發自心靈深處地懺悔。

        漸漸地,他覺得上帝就站在他身旁;他感到被愛、被接納–一種回到家中的感覺。

       他睜開雙眼,夜還是那樣漆黑,小路仍然彎曲。然而,天上已有明星閃耀。

作者來自廈門,現於美國牧會。

本文原刊於《進深特刊》第一期,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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