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那人帶著疲憊的影子(金暘)2016.03.29

文/金暘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2016.03.29

傳福音時,要尊重對方。

我剛信主時,貿然地給很多人傳福音。其中一大部份是我的同學、朋友。他們是我的同齡人,都受過大陸的教育,有相似的經歷——我當然沒有懷著這樣深思熟慮的居心,選擇向他們傳福音。

那時,我只是出於自己的分享慾:既然我有這個好東西,希望你也有,最終達到“共同富裕”——大概世界上所有共產主義、平均主義的背後,或多或少都有情緒化的東西,也許出於善良,但很危險。

當我熱切地向同學、朋友傳福音時,會聽到一些使我受傷的話語,這使我感到受挫、氣惱、懷疑,甚至自卑。面對和我親近的人時,我常常失去自控力,把這些情緒發洩了出來。

記得有一次,我講不過爸爸,竟然說:“你就等著下地獄吧!”

91,還是82

當然,這是一個比較極端的情況。多數時候,我對別人的冒犯,是很溫和的。上個禮拜,一個叔叔來看我。他經歷過文革,如今在體制內擦邊球式地搞文學創作。

說起我這兩年的經歷,信仰還是成了我們聊天的主要內容。於是聊天不知不覺地成了一場“佈道”。

幾個小時以後,他打斷我:“我們的聊天,你說和我說的比例,是9:1,還是8:2?”

我面有慚色。

接著他問我:“你有沒有考慮過宗教的危險?”

我不明所以。

他說:“我推薦你一本書,茨威格的《異端的權利》。這本書對我影響很大。教會在歷史上,基本上幹全了醜事。最可怕的,是對所謂異端的排斥。那裡面看不見上帝的憐憫。自由當然很重要,寬容同樣重要。”

他的話讓我意識到,“聆聽”也很重要——很多人和他一樣,被書、生活環境、從小的教育所影響。我們卻經常不假思索、不聆聽他們的內心,逼他們立刻承認:上帝是美善。

我出自本能地回答:“叔叔,因為教會也是人組成的。人有罪,幹不了好事。”我這是用基督教的一個基本觀點,急躁地為整個教會史開脫。問題是,這可能嗎?

不太可能!

稍微讀一讀叔叔的作品,就會發現,文革的恐怖記憶,多麼深刻地影響了那一代中國作家對社會、對人生的思考和表達。

作為文革中右派的後代,他們帶著自卑和不幸,度過了戰戰兢兢的童年和少年。文革過去了,可是體制沒有改變,他們發現不過是生活在一個後文革時代。而且,是更加扭曲的時代。追名逐利成了新一輪偶像。

他們的父輩夾著尾巴做人,如今他們的作品夾著尾巴做人——沒有一個國家,其作家的心靈史比中國的更加複雜無常。

在這個物質社會中,一部分堅守“純文學”陣地的作家,深感自己是“異己”。因而所有對異己的排斥,都會引起他們的敏感。

我這位叔叔,書寫盲人、異鄉人、女人、獨生子女,正是對異己的體恤。那麼,他把希望寄託在哪裡呢?是政府嗎?一部分。他寫小說又是為什麼?審美?一部分。我記得他給過一個更含糊的答案:為了對真實負責。

他認為,一切宗教式的狂熱,在人口眾多的中國,可能造成具有毀滅性的後果。一個人完全臣服於一位神,並不可怕。然而一群人堅持自己正確,並產生滅絕其他陣營的想法,這太可怕!

這才是叔叔對宗教保持懷疑和警惕的原因。上帝是美善,或許不錯。然而教派紛爭的後果,如同戰爭一樣,慘絕人寰且無法避免。

而我,僅想依靠我信仰中的某個觀念,解決他人生中的問題,這不靠譜。

一個人的信仰障礙,也許是巨大的,是久遠的,而且對他很重要。這些障礙,不一定是壞事,它使人進入探索。我們沒權說別人的探索是徒勞的,更無權嚇唬他們:靠自己是沒用的!

還不如等待

那天我回家後,很後悔我那個本能的回答。我想到了另一種回答方式,來回答宗教的“不寬容”問題。

是的,也許基督教某種意義上的排他性,造成了很多慘劇,可我們評判一件事、一場戰爭的正義性,總是出自人類的感情和理性。對基督徒來說,相信一位上帝並非沒有代價的。對上帝來說,救贖更是並非沒有代價!

中國的知識份子,受極權的迫害很深,更傾向於大慈大悲的佛學,這是自然。

然而這個世界向來是正義和邪惡的較量。人類社會之所以一直向前推進,是因為總有燃燒的心舉過頭頂,拆下肋骨當火把。善惡的張力使我們的歷史成為立體的、有活力的、富於爭辯的。

也許作家的公眾意識,使他們更加注重群體性加之社會的後果。

他們看到歷史的每一個瞬間對人心靈微妙地滲透,並下意識地批判各種喧囂與騷動,憑著直覺去感受、記錄,以至於創造了一個高於地面五百尺的文學世界,低空飛行式地成就了作家最大的悲憫和愛。

然而這種天性裡的責任感,也有可能被寫作放得無限大,以至於無法放自己回到地面上——也就是說,他觀照著人類,卻難以企及自身。

我多想以一種更溫和的方式,再次跟叔叔探討,但還是忍住了。

比起急切地推動他信主,我更希望自己先學會講理——我有一個家,天熱了,天冷了,受傷了,都想往裡面鑽。現在,與其把自己的家強行送給他人,還不如等待,等待那人帶著疲憊的影子,尋找到屬於他的溫暖的永恆的家。

我更不要用白顏料劃一個圈,權威般地寫上:拆!

作者畢業於香港科技大學社會科學系,現居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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