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母淚(小剛)2018.11.30

小剛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2018.11.30

 

妻子梅影和我一同進教會、一同受洗,但我在特會上接受呼召奉獻傳道時,她坐在我身邊,並沒有一同回應。直到一年之後我要去讀神學的前夕,她才聽到神對她說,“一家人要苦,苦在一起。”於是她就放下工作、收入和(已經豁免的J-1)身份,帶著孩子與我從印城搬遷到洛城。那已經是20多年前的事了。

 

有趣的是,第二年她竟然成了我神學院的同窗,有天院長問她,梅影你的呼召是什麼?她搖搖頭看著我說,她心裡有感動,以後要跟著我一起去傳道。院長說這就是呼召了。我們是第一對從國內出來雙雙獻身傳道的夫妻,院長請當天在校的同學都過來為我們按手禱告,我們兩個人跪在地上哭得稀里嘩啦。所以說,梅影作師母是她自己“撞在槍口上”的,不全因為我是牧師她就“強迫中獎”的。

那時我剛出來讀神學,家中沒有一點收入,為了補貼家用,梅影就去做保姆。她照看的是一個自閉症的小女孩,那個家庭主僕分明,不請梅影同桌吃飯,於是梅影的眼淚就往肚子裡咽,每天與主人鬥氣,工作10個小時硬是不吃一口飯。我看了心疼,她從來就是一個自視清高的女子,出國前在上海還是個醫生。但等到她換到第二家、第三家做保姆時,她的性格就越來越柔和了,回到家臉上也開始有笑容了。有一天她拿著工資自豪地說,“嗨,是我在養活你!”

真的,神很幽默,傳道之前,要梅影先去作人的保姆,這樣既學了順服,又學了馬大的手腳。於是差不多連續20年的植堂拓荒,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梅影總是喜喜樂樂從不叫苦喊怨。

 

梅影會做一手的好點心,特別是她做的“福音燒餅”,有點像江南的蟹殼黃,口感酥脆,層次豐富,每次探訪我們都會帶上一包。所以我們家的冰箱裡,最多的就是一袋袋現成的燒餅。現在回頭看,其實梅影製作點心的技能和愛好,就是從為人保姆開始的。聖經說,耶和華的山上必有預備,想想我這人嗓門大、脾性率直,講話又不喜歡繞彎,多少會給人一些壓力。而師母有一雙擅長做點心的巧手,再加上我半個科班出身的廚藝,有時我的話雖重一點,弟兄姐妹就著美食,也就比較容易“咽”下去了。

梅影絕對是我的粉絲,平日聽我講得太多了,所以我講上句,她就知道我下一句會講什麼,但每一次當我在與人分享的時候,她的眼睛總是睜得大大的,好像第一次才聽到似的,讓我很得激勵。她兄妹6個,每次她與家人提到我的名字,我都可以感受到她心裡面對我的那份敬重和欣賞。我從小喜歡敲敲打打,所以家裡鋪個地板、修個牆面、裝個窗戶、搭個Deck還都挺專業的,所以在她的眼裡,我一定還能造個房子。她知道我這個人最喜歡聽讚美的話,我告訴她,三年困難時期,我心裡最恨吃煮熟的胡蘿蔔,但因為父母每次都表揚我,我就會吃得更多一點。所以,她從來不會吝嗇為我的表現鼓掌,如此使得我下一次在她眼前的作為就更了不得了。

梅影是一個聰慧的女子,她不僅有第六感覺,還有第七感覺。牧師是一個領袖,容易受人的推崇。那如何幫助自己的丈夫免去權、錢、色各方面的試探?梅影心裡有一個譜,認定只要自己的男人怕神、愛神,她就有安全!所以,這些年我的心裡也漸漸有了一個相同的認知,那便是如果太太在我旁邊,我不好意思說的、做的、看的、想的,我就對自己說No!我想,愛妻子這事看起來很小,但如果我連這些都不願去做,我就不用再對弟兄姐妹去說要愛人、愛神了。

 

梅影的膽子一直很小,她從不敢開車上陌生的路,她甚至不敢到商店退東西。每當我幫著她去退東西的時候,她總是躲得遠遠的,笑著偷著看,好像一個小學生做了什麼錯事怕見老師。在教會她從來都很安靜,只顧做事,不多說話。她最怕的是遇到一些強勢的姐妹。跟著我作了師母之後,她曾經被教會中的一些紛爭嚇到過,雖然有些事情並不是我們親身經歷的。

有一次牧師節,在我們一位牧師朋友的教會裡,有老姐妹給牧師送了一個蛋糕,上面寫著牧師的名字,結果教會的長老竟然當場把牧師的名字刮去了,說主耶穌是教會的元帥。還有一次,我們的牧師朋友夫婦都得了嚴重的抑鬱症,那位師母親口告訴梅影她心中的恐懼,因為每次教會同工會都像是開批鬥會。所以直到今天,每一次我開會回到家,梅影都會習慣性地問我好不好。

也許與其他的師母比起來,梅影實在是蒙受恩典太多了。她倍受寵愛,首先在教會我從來不會拿她開玩笑,也從來不讓同工們為難她。梅影對人說她沒有什麼恩賜。我說這是真的,她只要陪伴我就夠了。其次在家,我從來就把她當半個女兒,在家裡有時我就直呼她“女兒”。對妻子,我們作男人的有時還會爭個對錯、高下,但對女兒,作老爸的因著愛憐,就只會搖搖頭,選擇包容接納。

梅影手腳勤快閒不住,但少有保護意識,做點小事常常都會這裡弄痛、那裡碰傷。所以家裡任何的事情,對我來說是一個責任,對她可以只是一個選項,她只要安心、開心,覺得自己有點參與感就好了。說白了,她能這樣無怨無悔跟著我“折騰”,已經夠不容易的了(參見《牧羊記》舉目87期)。

在教會這麼多年,因著她的謙和,走到哪裡都為弟兄姐妹所愛惜。她說她最難過的是自己的丈夫有時在教會受莫名的指責。20多年來,我記得唯有一次她含淚對同工們說了一句重話:“你們不能這樣錯怪牧師。”

但梅影的膽子終究是被神壯大了。她第一次被驚嚇是拿出辛勤打工積攢的一點錢,去租借場地開拓教會那年。誰知忙中添亂,手頭拮据不說,正值半個撒拉年齡的她又懷孕了。她真的被嚇著了,但神應許說,我給你們一個肉身的印記,以後你們只要看到這個孩子,就知道我的恩典在。如今這個兒子拿了總統獎學金快大學畢業了,都有女朋友了。

她第二次被驚嚇是我婉拒了一個基督教雜誌社做編輯的邀請,繼續牧養初創的教會。那時我們一家4口,沒有收入、沒有身份,就因為神對我說,現在正是開墾荒地的時候,你們要為自己栽種公義,就會收割慈愛(參《何》10:12)。果不其然,直到今天我們還在收割當年栽種的福氣。

第三次的驚嚇是傳道之初因著孩子的罪錯,我不得不引咎辭職,離開了辛勤開拓牧養7年的教會。那天清晨,當我清楚神的旨意決定舉家搬遷,梅影蜷曲著身子撲倒在地上,那撕裂心扉的哭聲,好像有人把她的孩子活活地從懷中奪去。如今我們這當年犯錯的孩子是浪子歸家真心愛主,還一口氣生了1男4女5個小孩。他對我說,老爸你只有2個兒子沒有女兒,我就為你多生幾個孫女了。因著神的憐憫和恩典,這些年我們被神帶上、帶下,帶東、帶西,但梅影信心滿滿,早已不再膽怯了。

 

去年是我們35週年的珊瑚婚慶,年初我們就預定了9/11去墨西哥的坎昆看珊瑚。誰知那日子真的成了我們生命中的“9.11”。那天我陪著梅影去見醫生。婦科例行檢查的結果發現她罹患乳腺癌,需要手術切除。有人告訴我說,很多的師母得癌症,我不知這個說法有沒有統計學的根據,但依我的實際感受,這多少與屬靈爭戰有關。

進入化療前,梅影就決意先要理髮,省得到時一把一把脫髮看著難受。那天我拿起電動剃刀就想哭,我這個大男人還都沒有理過光頭,從來漂亮愛美的她卻笑著打岔,“好一個芋艿頭!”我們倆是含淚在神面前一起禱告,“主啊,我們的身體已經不再完全,但你就是我們頭上的遮蓋和榮耀!”

《一粒麥子》是梅影在病痛中最喜歡的歌,我們時而會在治療之前一起吟唱:

一粒麥子 ,它若不落在地裡死了,不論過了多少時候 ,它仍舊是它自己。

它若願意 ,讓自己被掩埋被用盡,就必結出許多子粒 ,經歷生命的奇蹟。

主 我願意 ,主 我願意,讓自己像種子落在地裡,失喪生命必反得生命。

主 我願意 ,主 我願意,放下自以為應得的權利,在我身上成就祢旨意。

呼召如此崇高 ,種子何等渺小,定睛標竿直跑, 必見神的榮耀。

如今梅影的治療剛剛結束,整整8個多月的化療、放療,幾經死蔭的幽谷,她常有情緒的跌宕起伏,常有傷痛的眼淚嘆息,但我看她內心始終不失盼望。身體稍微好一點,她就會繼續做福音燒餅,繼續隨著我一家一家去探訪弟兄姐妹。

20年前在一次恩愛夫妻營會裡,我曾在給梅影的情書中寫道:“如果重新來過,我仍然要娶你為妻。”誰知她給我的“回報”,是在有一年的父親節,她竟紅著臉當眾宣告,“如果重新來過,我仍然要嫁給他!”是的,我們都已經是60好幾的人了,我也曾在主面前說過,如果重新來過,我仍然要作牧師。所以,這樣看來,梅影仍然會是一個師母,假若讓我們重做抉擇。

 

作者現居美國,為印城華人教會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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