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燈光(董良杰)

董良杰

本文原刊於《舉目》43期

          不論天堂多麼美好,塵世上的訣別還是讓人傷感。因為離別是一種割捨,是生活網絡裡出現的一塊缺失。

          周泊,一個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主內姐妹,在與癌症搏鬥經年之後,於2010年2月19日的凌晨,悄然辭別她熱愛的家庭和朋友,像黎明前的晨星,消逝在天際。享年61歲。

          周泊於1971年自台灣到美國,當過精算師、教會兒童部主任和老師,也是相夫教子的好主婦,勤懇的社區義工。她沒有顯赫的頭銜,沒有炫目的事業,平常得就像一塊石頭。

          然而,這是一塊上帝揀選的石頭。1992年,當家庭需要她的時候,她毅然辭去報酬豐厚的工作,成為家庭的柱石和丈夫事業的墊腳石。她的丈夫明立中,能成為夏威夷大學的終身教授、學科領域的佼佼者,她功不可沒;她的兒子學業有成,並成為教區青年的領袖和榜樣,她的功勞也難以磨滅。

          當教會的兒童事工需要她的時候,她毫不推辭,把自己變成一塊用信仰砥礪孩童的石頭。十幾年來,多少頑皮不拘、令人頭疼的孩子,在她的砥礪下發出光芒,長大、升學、就業,成為社會的棟樑之才。

          特別是當年教會還沒有自己教堂的時候,她開放自己的家,成為“慕道友俱樂部”,自己則成為“全能”主婦——豐豐富富的飯菜,熱熱鬧鬧的聚會,快快樂樂的交流,成為了很多人美好的記憶。

不要英雄氣短

         甘做墊腳石的人,有一種特殊的、真誠的、激勵人的力量。在周泊身上,就有這種品格和力量。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我有幸在她身邊受益良多。

          2005年的時候,我還是夏威夷大學中,一個職位最低的初級研究員。因為看到飲水重金屬污染導致孟加拉-印度地區幾百萬人患上癌症,看到癌症病人掙扎的慘狀,我決心發明一種安全的過濾器,幫助數以千萬計受癌症威脅的人。

          經過艱苦的努力,還真的做出了技術上的初步突破。可是,因為我職位低、課題的難度大,所以很少有人相信,像我這樣名不見經傳的人能做出這方面的成果來。我將我的煩惱和喜悅一併告訴明立中弟兄。明立中弟兄和周泊姐妹給了我熱情的鼓勵,並為我真誠地禱告。

           明立中弟兄帶動另外幾個同事,無私地幫助我完善試驗、驗證結果。這項科研成果終於得到學校的認可,獲得了2006年夏威夷大學技術獎第一名和商業發展獎第一名。接著,技術又被美國工程院看中,進入治理砷污染的百萬大獎的決賽。

           我信心百倍,覺得大獎已如囊中之物。可惜,決賽時一個小小的操作失誤,導致與大獎失之交臂。

          消息傳來,研究團隊很失望。我自認為是一個堅強的、耐打擊的人,也心緒惡劣、常常嘆氣。周泊姐妹見我灰心的樣子,不斷鼓勵我。記得她對我說:“沒得大獎不等於失敗,上帝給你使命,豈是讓你去得獎?不要英雄氣短呀!”

          我苦笑著說:“你真的這麼看重你老弟?我哪能是上帝看重的‘英雄’?我只不過是一個山東農民罷了。”她說:“不管你是一時得意還是失敗,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受上帝重用的人,定會大有作為。”她後來又不只一次地這樣鼓勵我。

          我也是一個不易服輸、不輕言放棄的人。綜合考慮之後,我拋家別友,在中國、美國之間奔波,艱難創業——這是為了信念,為了使命,也為了不負明立中、周泊這樣的弟兄姊妹的期望。

難以言說的動力

          2008年10月,周泊查出患有一種罕見的癌,且進入了晚期,擴散至肺及其他的器官。每一次我回到夏威夷,看見周泊姐妹泰然卻一天天憔悴下去,我愛莫能助,心中甚感傷痛。

           過去,我雖然一直以“幫助人類對抗癌症”為己任,但癌症病人對我而言,仍然只是一個抽象的數字。如今看到周泊姐妹與癌症搏鬥的困境,身邊有了一個苦苦的例證,才真正知道不能偷懶(最讓我感動和受激勵的是,周泊姐妹在“連擠牙膏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還常常為我禱告)。

          那年中國的重金屬污染已經十分嚴重,出現了一批“癌症村”,而且還在持續惡化。但不幸的是,這現象並未引起當局的重視。我覺得要解決這個問題,最有效的辦法 是喚起政府高層的重視,改變相關的政策。所以自2008底開始,我將中國重金屬污染的問題寫成報告,透過各種渠道送到政府高層。在國內同行的一致努力 下,2010年初,政府做出政策調整,將重金屬污染防治作為環保領域的頭等大事來抓。

          此時周姐已經到了生命的最後日子。我在今年2月2日,寫信給她和明哥:

           “明哥:看到周姐的email,真想分擔她的痛苦。但我有個消息,或可告慰她。重金屬污染的致癌問題,已經得到中國政府重視,成為環保領域裡的頭等大事。這其 中有我們的努力……明天,《中國經濟時報》會發表對我的專訪,談如何防治重金屬污染。請告訴周姐,我一直認為她是我們治理重金屬污染團隊的一員,她提供了 難以言說的動力。”

           不久,我收到了明哥的來信:“星期天梁抒特別過來,把你的好消息告訴了我。我和周姐為你高興,也為你感謝上帝。我們每 個人的恩賜不同,扮演的角色不同,但都能被上帝使用。這是認識上帝、屬於上帝的人的福氣。在主裡,我們可以同奔天路,互相扶持、鼓勵,讓上帝在你我的身上 彰顯出他的榮耀,真是恩上加恩。

         “這些年來,上帝通過你和梁抒給了我們很多的祝福,也帶給我們極大的喜樂。真是奇妙!我們相信那在你身上動了善工的 (你在中國所努力的工作──防止重金屬污染),必要成就這工,直到他再來的日子……)”

沒有墓地、墓碑

          最後一次見到周姐,是2009年11月下旬。我回到夏威夷,她特意請我們全家吃午餐。她很虛弱,但精神很好,說:“日子不多,也幫不上老弟的忙,只能為你奮 鬥的事禱告,並祝福你的家庭。”在餐桌上,她仍能談笑風生,我很感動,也很敬佩——她已經藉著神克服了死亡,成為一個視死如歸的英雄。

          再次回到北京後,今年1月30日收到她病情急劇惡化的消息。但她在病榻上仍然讀書,並勸勉大家。聽到她的諄諄勉勵,我在北京給她寫了這樣一個郵件:

         “周姐:每一回看見你、收到你的信息,都很受激勵……你一直背負著你的十字架,有巨大的苦痛但不放棄,忍耐又有尊嚴,咀嚼痛苦並將其轉化為祝福。在癌症這個巨大的現代陰影裡,你是一盞燈光,也是一個生動的啟示和見證,照亮別人。”

         2月19日,她真的像耗盡了油的燈,發出了最後的、溫柔的光,在睡夢中悄然熄滅。

      (周泊的遺體,按其遺願捐獻給了醫學院,沒有墓地和墓碑。謹以此文紀念她。)

作者來自中國,現居檀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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