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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億幸存者∶因祂活著(王書亞)

王書亞

本文原刊於《舉目》32期

 

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眾水不能息滅,大水也不能淹沒。──《雅歌》8∶6

5月23日,大地震中被毀損的「大禹故裏」牌匾,從北川廢墟中清理出來,專程送往綿陽文物局。

除了成都附近的都江堰、彭州外,川西北一線的汶川、北川,平武、茂縣、青川、黑水等主要震區,在今天的中國地理和文化版圖上,都顯得太過偏遠。但從黑水到都江堰,恰好都在古羌人建立的冉 國版圖內。在上帝的容許中,汶川地震指涉了幾個異教文化的因素,5月12日是佛教最主要的節期「佛誕節」, 地震中無數寺廟被損毀。而青城山和川北一帶是中國道教文化的源頭,青城山的風景區和道觀群,也幾乎盡數傾覆。受災最重的羌族地區,更是古蜀文明和中華文明最幽深的源頭之一。

羌族的意義絕非56個少數民族之一。羌是甲骨文中反復出現的唯一的氏族名稱,是中華族群和古蜀文明的先祖。古羌的始祖炎帝部落,與黃帝部落通婚後,流出炎黃子孫。如今,這一最古老的族群僅存30萬人,散居在大地震主要受災縣。北川是全國唯一的羌族自治縣,被認為是大禹故鄉。唐代的司馬貞註《史記》,則說禹為西羌,「生於茂州汶川」。

茂縣被稱為古羌之源,該縣的松坪溝,一說為秦始皇的出生地。秦人也是華夏族,西羌的一支。古蜀文明也來自羌族,茂縣的疊溪鎮,是蠶叢稱王、巴蜀立國的開始。而這個鎮早在1933年的疊溪大地震中,就已徹底消失。

90年前,內地會的蘇格蘭傳教士陶蘭斯,來到羌族聚居的茂縣、汶川、理縣、黑水及北川一帶。令人驚訝地,他發現羌族在服飾、建築、歌調、婚俗和獻祭儀式上,都與被擄巴比倫之前的以色列人非常接近。近年來在川西北一帶從事慈善工作的梁燕城博士,也曾論及羌族在生活形態上與猶太族群的相似。

羌族的獻祭,如舊約所記,用未鑿過的石頭築壇,以全身完好、沒有折斷骨頭的羔羊為祭。羌人的獻祭也明顯帶有強烈的贖罪意識。據陶蘭斯的記載,他們稱天為「靈父」,祭司殺羊之後,將血灑在祭壇上,說「我們灑血是為著我們的罪」。羌族的口傳歷史說,他們的先祖也生了12個兒子。1925年,陶蘭斯給一位羌族祭司讀舊約《利未記》第16章,這位老人興奮地跳起來說,這就是我們失傳已久的聖書啊!

陶蘭斯大膽斷言,古羌族是消失的以色列10個支派之一。不過此說缺乏依據,在學術上有極大的爭議。

 

彩虹之約

無論羌族的血脈如何,中國人終究是彩虹之約後,布滿全地的挪亞後裔之一,和地上的萬族一樣,承受了一個穩定的宇宙。不但生命氣息來自創造的父,一切動作存留,也指望那一位救贖的主。專家說,汶川地震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大能量的一次陸上地震。在空前的災難面前,中國社會中每一種世界觀,每一種文化的回應,甚至每一種講述災難的方式,都面臨著被顛覆、被修正的可能。這不但是一次人心的松土,也是一次文化的松土。中國人不但在突如其來的苦難面前是幸存者,也是這一百多年不斷掙紮受困、渴望重生的中華文明的幸存者。

文化是社會的靈魂,製度是民族心靈的外觀設計。活在其中的我們,是無數生命匯聚、影響和傳承的位格相交的產物。所以災難永遠是拆毀與建造的契機。超過一百萬誌願者來到四川,日常的價值觀和物質主義的生活方式開始被懷疑。從這些誌願者身上,不僅能看到對災民的同情,對救援的道德熱情;更能看到一種尋求世界觀更新的理想主義,和對512之前的生活方式和社會體製的一種否定。

但另一方面,道德決策帶來的只是一種自我稱義的膨脹。就像那位來自深圳的誌願者說,「機會難得,這麼大個事,只有唐山大地震才有」。或者像尹春龍,在奇跡般地救出被埋7天7夜的馬元江後,他興奮地對同伴說,「有些歌星奮鬥十年才達到我們今天的成就」。

世人所謂的英雄,就是他某個時刻的抉擇,藐視和否定了一種唯物主義的生活邏輯和價值排序。這一場救援、重建與反思,不但指向災民,也指向舉國之人,更加指向神在中國、在四川的教會;不但指向地上的家園,更指向心靈的重建與歸正,甚至包括政體與文化的變遷。

13億目睹了這場災難的人,都是災民,都是幸存者,都有各自的震後綜合癥。我們不死,不是因為死者在任何地方不如我們。我們不死,是因為我們被賦予了更新這個國家的責任。23日,國務院公布了21個省份對口援助災區市縣的名單。在被毀去的大禹故裏,汶川─北川的重建,或許是中國文化百年苦旅之後一次重生歸正的機會。512之前,中國人是怎麼活的,社會是怎麼鼓吹的,國家是怎麼治理的;512之後,無論個人、社會還是國家,價值的排序也將被拆毀重建。每一個文化與信仰群體、民間力量和行政區域,都得到了一個機會,去參與相當於一個中小型國家的重建,及參與未來中國社會主流價值觀的塑造。

當我在512的下午,從秋千般搖晃的高樓上走下來,還不知道震中在哪裏。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天父啊,這一次,你在四川、在成都的兒女們,我們要如何交賬?基督徒得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和其他人群一道,參與對一場災難的記錄、述說、救援、關懷和反思。我們該如何做,又怎麼做。

地震後,媒體、網絡、手機短信和一切文字資料中,與以往最不尋常的一點,是突然湧現出兩個鋪天蓋地的用語,一是「天佑中國」,一是「祈福」。和總理溫家寶題寫的「多難興邦」一樣,人們開始以各種方式,相信或盼望,充滿災難的歷史演進中,仍有美善的可能和扭轉苦難的力量。救災隊伍中,基督徒的身影開始構成災後畫卷的一部分。在成都街頭和災區的路上,人們不時可以看到「基督教賑災車(物資)」的標貼擦身而過。

無數家庭教會,在災後短短半個月裏,開始浮出水面,嘗試彼此連接。各地教會組織的救災團體,和信徒奉獻的物資,源源不斷進入四川,走向災區。1949年以後,中國基督徒的作為,第一次成為公共社會空間中的事件。隱藏已久的家庭教會,也在災後迅速成為民間公共力量的一種。眾多外地教會組建的「中國基督徒愛心行動」,14間成都教會連接的「彩虹重建行動」,北京基督徒企業家的「香柏」領導力機構,上海14間教會團契組織的「尼西行動」,以及主內的「心連心」、「慈福」、「聖愛」、「生命力」、「牧者」等機構,還有無數單獨或聯合、短期或長期的基督徒團隊,一時齊聚成都,共同領受著一個在廢墟上進入世界、復興那不可震動的國的異象。

教會參與救援,但教會不是救援機構;做慈善,卻不是慈善機構;介入心理輔導,但不是醫療機構;教會始終是聖言的托付者。基督徒的職責,是站在自己的位分上,在災難勞苦中與哀哭的人同哭,在公共社會中去付出永不止息的愛,努力成為需要安慰者的安慰。但教會要做的,卻是要成為山上的城,和揚起的旌旗,嘗試著以不同以往的具有公共性的方式,將神的話語,將一個聖經的世界觀,帶入這個被震動的社會當中。

基督徒要愛人如己,但更要向社會發出先知般尖銳刺耳的聲音,和悔改的信息。因為白白卻昂貴的恩典,和永恒的安慰,只在這唯一的路上。不然,就像以色列的先知耶利米,在國破家亡時,他卻這樣抨擊那些只說安慰話的假先知∶「他們輕輕忽忽地醫治我百姓的損傷,說,平安了。平安了。其實沒有平安」。

 

向靈魂低頭

上帝的作為,奇妙不能測透。有一點要特別感恩的,是當個體生命在自然災難面前脆弱到極點時,終於反過來,開始贏得國家對個人的尊敬。日本搜救隊對被埋100多小時的一對母女不離不棄。在掘出她們的屍體時,全體隊員排列、默哀、致敬。接著,在都江堰50具罹難學生的屍體前,溫家寶總理停下,對著遺體三鞠躬。這兩幕敬畏生命、向著死者靈魂低頭的場景,對中國人來說仿佛一次心靈深處的餘震。

在聚源中學,每當一個孩子的屍體被找到,鞭炮就會響起。俄羅斯救援隊為了不傷及一具遇難者遺體,多用了10多個小時,將其從廢墟中掘出。5月20日,三個部委發布《地震遇難人員遺體處理意見》,特別提到,遺體處理過程要「尊重遇難者尊嚴」。

這一次,政府和民間不但竭力救援生者,也開始敬畏死者。幸存下來的13億人,從唯物主義的世界觀中盡力掙脫,開始承認生者和死者必有一個相同的部分,即人的靈魂;承認人身上至少有一樣東西是死亡不能拿走的。

為死難者降半旗,和三天全國哀悼日,也是國家向著普通公民一次破天荒的折腰。普通公民的意思,就是對他的敬重與他(她)的身分無關,而與生命本身有關。當國旗從一個高不可攀的、國家主義的至高點,降落在一個適當的位置時。

這是一個期盼已久的突破,大地震帶來了這半個世紀以來,對國家主義偶像崇拜的一次最嚴重的打擊。表明中國人經過千百年來無數災難,終於獲得了一個思考個人生命與國家關系的新起點,就是人的權利、人格和尊嚴,高於國家,也先於國家。當舉國上下,從文武官員到販夫走卒,一起為死者默哀;這個國家開始低於人的靈魂──低於靈魂就是低於神的形象,否定自身的神聖性,而將神聖不可侵犯的起點,還給生命本身,開始被迫承認自己仆人的地位。

陳世瓊是北川羌族博物館副館長,他說,「要在遺址上,設置一面墻,刻上每一個遇難者的名字」。中國人開始渴望這樣一座紀念碑,這樣一座哭墻。6萬多個名字,是6萬多個靈魂的記號,而不是被一個抽象的「人民」或「死難者」所遮蔽。5月19日,全國哀悼日的第一天,所有的死難者已為中國帶來了祝福。從此,這個社會欠了死者的債。它有責任,更加尊重和守衛個人的生命、權利和自由。教會更加欠了福音的債,因為上帝已將大地空前翻松,基督教與政府長達半世紀的沖突,已進入尾聲;但基督信仰與當代社會的沖突,一場文化領域的屬靈爭戰,主若許可,大地震之後才將真正開始。

13億幸存者驚魂未定,不知自己是本乎誰,依靠誰,又歸於誰;不知道自己活著,是因 活著。但在廢墟之上,上帝親自預備了整整一代向上仰望、呼告和尋求的人。但佛教、道教,各種民間宗教;國家主義,自由主義,每一種價值與信仰體系,都以高音喇叭接收著蘇醒過來的靈魂。救援生命,搶救靈魂,看見和參與中國未來的社會重建,文化重構、及民主轉型的艱難歷程,因著神的大能和信實,成為其中一個不可搖動的聲音;並有勇氣和智慧,在未來與政府機構面對面地交流、辯爭、接納與磨合;當仁不讓地成為公民社會、民間社會中堅定飽滿的一元──這就是家庭教會在大地震後的時代性的使命。

無數死去孩子的面容問我們,我死之後,你們如何交賬?

 

以愛為旗

46歲的龔天秀,被埋73小時,她用磚塊砸爛小腿喝血求生。銀廠溝的崔昌會女士,被埋216個小時後獲救。謝守菊、唐雄夫婦,相隔一墻被埋,彼此守望、鼓勵,在139個小時後獲救。不知這樣的新聞,是否有助於降低中國每年28-30萬人的自殺數字。但地震中許多這樣堅韌求生的故事,的確深深驚駭了生活中麻木不仁、常嘆生亦何歡的人們。

在都江堰一條河邊,一位母親在最後一刻,俯身護住吮吸乳汁的孩子。一對年輕父母在地震時,臉對臉、胳膊搭胳膊,二人聯合,成為一體,為三歲的女兒宋欣宜築起一道生命的拱橋。人在災難中激發的犧牲之愛,對一個有著500萬流浪兒、每年在醫院有100萬棄嬰的社會來說,對無數離婚時以兒女為籌碼,或充滿家庭暴力和家庭沖突的夫妻來說,也仿佛一場洗禮。為什麼一個甚至願在危難時為他(她)去死的人,日常生活中卻忍不住向他(她)怨恨、拒絕甚至背叛。就像國家,為什麼願意為一個公民的死亡降下國旗,但他活著時,卻還是忍不住要去限製、侵犯和剝奪他的選舉、信仰、言論或財產的權利?

半個世紀前,詩人何其芳寫下一首詩,「成都,我要把你搖醒」。他痛恨這座城市的安逸。危難,是對個人和公共生活中的罪性的一種暴露。大災大愛,小災小愛,無災無愛。人非要被刺痛,才能把殘留的是非之心、惻隱之心驚醒,承認上帝的永能與神性。

512當晚,成都一片驚慌,百萬人露宿街頭,但排隊獻血的隊伍仍然通宵達旦。這是令人感佩的。接下來的一周,全國民眾的愛心被空前激發,企業、機構、個人,民間的捐贈和誌願者運動,也達到共和國歷史上的巔峰。日益鼎盛的企業,羽翼初生的NGO,方興未艾的網絡力量,浮出水面的基督教會,與政府、軍隊一起出現在四川災區,成為賑災救援不同以往的一個亮點。

全國也有幾萬個家庭,登記申請領養地震孤兒。近10年來,中國有近6萬孤棄兒被外國家庭收養,其中90%被美國家庭收養。這些收養家庭大多是有一個以上孩子的普通家庭。但相比之下,國內收養孤、殘、棄兒的數量一直少得可憐。以至於民政部官方網站上的這一欄目,幾乎完全空白。

許多媒體,都以洋溢的語氣,贊美著這一地震後的社會道德浪潮。好像人人都獻出了罕見的愛。人人都把自己感動得一塌糊塗。輿論進入了一個「大災大愛」的道德蜜月期,風塵仆仆駛進一個博愛精神的洗車房。一篇典型的救災報導,最後說,「讓我們永遠記得這些名字吧」,結果不是死難者名單,而是參與救援者的名單。這種先把自己感動了再說的道德情懷,是中國人極為熟悉的。沒有基督信仰的光照,道德的熱情就迅速變成了對道德的自我聖化。

短短一周,日常的麻木、人的罪性和復雜的利益立場,已開始破碎一個關於救災的「完美道德風暴」。對紅十字會賑災款項使用的置疑,對成都、綿陽出現被挪用的救災帳篷、德陽因販售救災物資發生街頭爭執的曝光,對籌款詐騙的打擊,對知名人士捐款的爭吵,對災區緊缺物資分配不公的報導,甚至災民中亦出現對救災物質和誌願者的挑剔,在心理壓力下將對生命苦難的抱怨,轉為對社會和他人的抱怨。有人圍搶誌願者的車隊物資,有人隨處扔掉發放的餅乾,扒走死者腕上的手表,有沒得到物資的災民,向政府告發救災的基督徒是某氣功組織。其實這一切,使人看見一個更真實的中國。

中國人愛的匱乏,被一場空前的國殤震驚了。其實我們沒有大愛,甚至包括基督徒在內,有的只有一個被刺痛的人的基本反應。這反應是良善的,但若輕易就被自己的反應感動了,我們就比512之前更不如。當政府和災民在無助之中,擁抱、接納一切援助者時,教會所做微不足道的事,其實更多只是基督徒作為一個好公民所當盡的本分。接下來,當政府和災民對教會的接納,開始出現排斥、懷疑、限製、埋怨甚至反感時;當民間的參與逐步降溫,社會上眾誌成城的氛圍漸漸渙散,當我們幫助的對象甚至變得不那麼可愛時,基督徒作為神的兒女,在這場災難中特別領受的托付,才會從世人的愛心中脫穎而出,並真的開始了。教會面臨的挑戰,和擁有的祝福,就是在世人開始軟弱的時候,叫我們靠著聖靈的運行,可以立誌行事;靠著主恩典的供應,還能繼續。

其實,我們幾乎忘了這個事實,家庭教會是當代中國社會最大的民間組織。基督徒是神的管家,無論在世俗法律上的身分是什麼,教會都領受了托付,有分「治理」天父的世界。因 活著,所以向 交賬。不然我們還是一個好人的心態,叫所作的,都淪為對自我良心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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