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消失,也不是輪回——電影《隱入塵煙》(小望)2022.08.22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專欄2022.08.22

小望

 

2022年2月,《隱入塵煙》入圍第72屆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李睿珺成為第一位入圍“三大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中國80後導演。

影片上映後,豆瓣評分從7.8分升至8.4分,被很多人評價為2022年(截至目前)最好的華語電影。但意料之中的,農村題材導致電影叫好不叫座。

 

悲憫的平視

不知道什麼原因,人到中年的我,對現實題材的電影,心裡越來越“害怕”。二十多歲的理想和當年想當然的銳氣,被生活打磨的幾乎蕩然無存;僅存的悲憫,似乎也於現實的無奈之中黯然失色。

或許,我是個天生的悲觀主義者,在世間疾苦中瞥見芸芸眾生,只覺得無力和蒼白:自己也不過是芸芸眾生之一,艱難行路,自顧不暇。

可回頭一想,似乎又不是這樣。

介於現實與遠方,悲憫與冷漠之間,基督信仰讓我真實地活著,感受這一切,也感受著感受本身。

以前總覺得信仰,是上帝視角居高臨下的俯視,是道德高度下的同情,對人對苦難似乎有些“施捨”的意味。但其實不然,沒有比基督信仰更關心人如何是人,人如何活得像人。如此悲憫的平視,對我們是何等的陌生,又是何等的恩典。

《隱入塵煙》恰恰是這種視角。電影大量運用了長鏡頭和留白的敘事,擺脫了對“現實可憐人”命運的俯瞰,以一種詩意的,平視的眼光介入。

這是一部失語者的愛情,它不是消費苦難,沒有販賣“同情”,也不是加長版的“治癒我精神內耗的二舅”,而是克制含蓄、隱忍詩意的展示、剝開、然後任其被撕碎。

電影的故事並不複雜,對白也不多,大部分依靠主角在四季更迭的農忙中推進:一個沉默幹活的中年男人,一個行動踉蹌的中年女人,一頭低首拉磨的毛驢……

四十多歲的“老光棍”馬有鐵(老四),寄居在唯一的親人三哥家中。他幫忙養羊種地,直到年紀漸大,開始被嫌棄。為了打發老四,三哥托人帶來了同樣被家人嫌棄的貴英。婚後,馬有鐵發現貴英不但有殘疾,還有小便失禁的毛病。

他們種麥子、孵小雞、蓋房子,經歷春夏秋冬,直到貴英落水去世, “用自己生命的整體過程,完成了農耕文明生存的必要條件。”(導演黃建新語)這一對失語者似乎一切都“隱入塵煙”,悲憫又動人。

正如遙望著因犯罪被驅逐出伊甸的亞當和夏娃,在蒼茫的大地上認真地活著。四季更替、時間變化,最終留下伊甸的故事和尋返伊甸之路的渴想。

這種“平視”的感受,最近在讀《約拿書》尤其感受強烈。

愛國的約拿不願意敵國尼尼微人靈魂得救,而上帝的心願卻帶著極大的憐憫,不是施捨,而是人能感受到的真真切切的關愛:

“這蓖麻不是你栽種的,也不是你培養的,一夜發生,一夜乾死,你尚且愛惜;何況這尼尼微大城,其中不能分辨左手右手的有十二萬多人,並有許多牲畜,我(上帝)豈能不愛惜呢?”(《拿》4:10-11)

“愛惜”這個詞實際上有悲傷的意味,表示為逝去的所愛而哀悼。這是一個很強烈的用語,表明心中憂傷,因著哀傷而哭泣。這是上帝對帶有祂形像所有的“人”,發自內心的悲憫和關愛,是上帝平視的恩典。

而耶穌基督,看見許多的人,就憐憫他們,因為他們困苦流離,如同羊沒有牧人一般。(《太》9:36)這悲憫的平視,不僅撕裂了祂的心,更讓祂在十字架上破碎自己。

 

精神家園

除了電影本身,讓人關注的還有導演本人。李睿珺大概是中國青年導演中最獨特的一種存在:他做導演的16年中,視角始終沒離開甘肅那片土地,且不斷重複同一個主題:土地裡如何長出莊稼,又如何長出文學與電影。

拍攝《隱入塵煙》的村子,其實是李睿珺的故鄉:甘肅張掖花牆子村。他在那個村子裡出生和長大,直到17歲,高二那年,才跟隨父親進城,現在又以電影的方式回到了那裡。

當他從太原一所大專畢業後,因為沒錢,就把故鄉所有的親戚都變成了演員。據說,為了節省經費,拍電影《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時,他直接拉上自己的舅姥爺做了男主角。

後來在澳大利亞的一個電影節上,舅姥爺擊敗劉德華與吳彥祖,站上了影帝的領獎臺。出席典禮之前,他們找遍整個縣城,也沒找到一件體面的、能夠去參加頒獎的衣裳。最終,領獎臺上的舅姥爺,穿上了一件壽衣店做的唐裝。

2020年初,李睿珺回鄉籌拍《隱入塵煙》。很快疫情來襲,為了不耽誤進度,他不敢離開村子。他就動員家人和鄰居一起參與拍攝,請姨父扮演男主角老四。他們還自己動手,建造了電影中老四的新家。

在巨細靡遺的日常化展示的同時,李睿珺又是相當煽情的。他極為深情地描寫這片有強大包容性的土地。尤其是當主人公因為經濟窘迫和身體殘疾被同類棄絕時,他們面向的土地給予了他們無差別的關懷。

李睿珺說:

“我認為人與土地的關係是一個廣義的概念,不是說我們在土地上耕種才和土地建立關係。我電影裡的老四和貴英也是如此,他們的生命在很多人眼中毫無價值,但是他們其實和莊稼是一樣的,就算沒有家人的接納,土地也會接納他們。”(註1)

他還寫了一首詩,結尾頗為動人:“剛到村口的瘋子/充滿愛意地看著圍向/他的十個孩子/其中九個向他丟來土塊/只有一個在他碗裡放了/饅頭”。(註2)

對於馬有鐵夫婦而言,這“只有一個”,或許就是這片無言的黃土地。

土地似乎成為導演的精神家園。土地是歷史沉默的見證者,吞噬淚水、膠片、創傷和回憶。它意味著接納、生死和歸宿。

一個人的精神家園究竟是什麼?

這個宏大的概念,如果在土地上繼續探究下去,或許就是在無恩典的社會中,如何尋得恩典和接納,一種完全的包容、接納,讓你落葉歸根,讓你安息所在。或者就是人類遙望伊甸之路的共同渴望:上帝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又將永生安置在世人心裡。(《傳》3:11)這是上帝的普遍恩典。只是比起讓人遺忘的土地,上帝更容易被遺忘。

 

失語者的愛情

在電影中另一讓人為之動情的,就是這對逆來順受失語者的愛情。

或許愛情這個詞對他們來說,是陌生的,但在這貧瘠的大地上,他們建立了自己的生活秩序,獲得了從未有的尊重和愛。搭伴過日子溫柔相對,一茶一飯相濡以沫。

在冷漠的社會中,老四獻血給富人,仍被富人所不恥;在農村中,他們像牲口一樣被人趕來趕去;在城市化的進程中,人們異化的物質欲望,都更凸顯出他們夫妻愛的溫暖和質樸。

正如電影中貴英說,“沒想到這輩子,我還能有自己的家。”能有一個人把她當成一個人去對待,並且愛她。或許在更多人的視野裡,貴英是毫無價值和毫無意義的存在,但是她在一個能夠接受一切的老四心中,變成了不能接受離去的唯一。

電影中出現貼了3次撕下3次的“囍”字。家庭的圖騰是一張脆弱的紙。這暗示了他們家庭的風雨飄零。每次被撕下,誰也不做聲。再換個地方貼上,老四總問,“貴英你看正不正?” “再往上一絲絲”。那欠缺的一點大概就是人世間所有愛的不完滿。

愛被人用不同的方式謳歌,不僅僅因為它值得謳歌,而是人需要愛;只是真愛哪裡尋覓?在那個遙遠的伊甸,愛因為罪生了嫌隙,從此,愛就成了一個缺口,人人都想得到愛,卻無法給予。也只有愛的本體自己來尋覓人,從此歷史才被改寫,人類的精神家園才可能有了彩色的斑斕。

 

不能消失的隱藏

電影中這遙不可及的精神家園,帶著詩意的浪漫、溫柔,又是悲愴的、凜冽的,隨時可倒塌的。貴英的失足落水,給這個短暫的溫暖畫上了悲傷的句點。導演李睿珺似乎在這裡並未結束,這並不是另一個版本的《活出》,他試著往前走了一小步。

電影裡貴英去世後,老四選擇了離開,他辛苦建造的新屋被推土機拆除。李睿珺將這部電影命名為“隱入塵煙”——消失的東西並不是真的不存在了,它們只是隱藏起來:

 “關於名字,塵土和煙火就是我們的生活,尤其是對於農民來說,這是他們的日常。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從日常中來的,但是都好像又隱藏在日常當中,好像所有的一切消失了,但是都沒有消失,它只是隱藏在日常當中。”(註3)

那些看不到的,並非表示虛無和不存在;那些沒有消失的隱藏,那些埋沒在歷史中的塵埃,或許才是真實的生活也才是真正的歷史。所以,當這樣視角去看電影和人生百態,就不會過於悲傷,就不會陷入貴英的死是一種“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的深深哀歎。

我們每個人的人生,直白來講,就是在處理生死。每個人都會面對“死亡”,面對塵煙的隱藏。生離死別是每個人都要去面對的日常,不管承認不承認,它都會發生。

所以,導演李睿珺在他既有的精神家園上,看到了消失背後的存在,看到那些無法消失的隱藏,看到了人活著僅有的絲絲樂觀的盼望。

 

麥子的生死

只不過令人惋惜的,“隱入塵煙”之後又在哪裡尋得安慰呢?電影並沒有回答,電影中似乎用麥子的來暗示人生的生死,暗示著生命的輪回的宿命。可這些並不能帶來終極的安慰。

電影中,貴英不小心鏟掉了一棵麥子,老四說:沒關係,反正到了夏天也是要被收割的,把它埋在土裡,它變成了其他麥子的肥料,它就還有價值,不一定要抽出麥穗才有價值。

似乎在這一刻,貴英的命運早已埋下伏筆,正如麥粒變成麥苗,麥苗變為麥穗,麥穗最後又變成麥粒種到地裡。在循環往復中,生命只是變換著形式存在。恰如電影最後一個鏡頭中,那株搖曳的蓧麥芒,光陰荏苒,萬物生生不息。

在草垛邊,在土炕上;在活著時,在死去時,他們在對方的手上摁下“麥花”,你是我的人了丟不了了,天上地下都丟不了了。

導演自己也說:麥粒長成麥苗,再變成成熟的麥穗,收割後回到麥子的形態,這些也僅僅是生命的不同階段。收割不代表死亡,第二年又會孕育新的生命,土地一年四季都在見證生活的輪回,我想表達的就是這樣一種生命觀。(註4)

《聖經》中也常常提到麥子。舊約中有路得在麥田中遇到愛情,新約中耶穌也提到麥子。“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裡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約》12:24)。

這“一粒麥子”指向了耶穌基督,祂在十字架上“落入死地”,並在三天後復活,成為所有信靠之人初熟的果子,要結出許多子粒——許多人將要得救。

上帝的悲憫因祂的死介入歷史:上帝自己成為蒼茫大地上的失語者,卑賤地活著、死去,再榮耀地復活。

祂平視我們,讓所有卑微的生命,可以活出江河的壯闊;祂讓那些遙望伊甸精神家園的彷徨者,可以真正像人一樣活著。天行有常,地載萬物,隱入塵煙,死不是遺忘。生死不是生生不息的簡單輪回,而是在祂裡面,或生或死才有了意義和安息。

 

註:

1、《隱入塵煙》導演的16年:記錄鄉村,“關鍵是找到值得拍的東西”,https://mp.weixin.qq.com/s/0suWic8S7xT45m1jIZeocw

2、《在日常中提煉電影 在電影中還原日常》(douban.com)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4233660/

3、武漢的導演映後交流場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4502587/

4、《隱入塵煙》導演的16年:記錄鄉村,“關鍵是找到值得拍的東西”,https://mp.weixin.qq.com/s/0suWic8S7xT45m1jIZeoc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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