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教會英語事工甘苦談(文╱James Yu 譯╱陳路)

文╱James Yu 譯╱陳路

本文原刊於《舉目》21期

複雜的組合:OBC、ABC和ARC

     本人為在美成長的華人移民子弟(American Raised Chinese,簡稱ARC)。近25年,我親身觀察第一代移民在美闖蕩的艱苦,並在華人移民教會擔任過各樣的服事工作,從事教導、傳道逾15載。在過去的7年中,我先在教會帶職擔任英文部牧師5年,後兩年,改為全職。

      我見識過教會因英語事工而引發的諸多紛爭,自己也曾受傷纍纍。不過,以前我看為嚴重的事,現不再介懷,因為我對英語事工的想法已有了改變。新的觀念漸成雛形,姑且名之為“融合觀”(Integration)。我相信上帝對廿一世紀北美華人教會有重大託付,透過上下兩代信徒的融合溝通,使教會趨于合一與和解。

      首先,讓我解釋一下什麼是“在美成長的華人子弟”(ARC)。

     當第一代華人移民(Overseas Born Chinese,簡稱OBC),從香港、台灣或大陸移民到美國時,他們多半已屆臨自主做決定的年齡。他們做出移民的決定,可能基于不同的理由。不過,初抵異邦,為融入異國文化所經歷的驟變衝擊,都不可避免地在心中留下了不可抹滅的創痕。

      然後他們在美生兒育女。初時第二代的確為他們帶來歡欣與希望,爾後卻給許多移民父母帶來挫折,成為身上的一根刺。他們的子女就成了第二代移民(American Born Chinese,即在美出生的華人,簡稱ABC)。

     此外,其實還有一群隨著父母飄洋過海到美國,與父母一同經歷各種移民經驗的幼童(American Raised Chinese,簡稱ARC),他們雖然和ABC一樣是在美國成長,卻有許多OBC的特徵。最獨特的一點是,這些人多半兼通雙語、雙文化,可游刃有餘地適應OBC與ABC的文化,足能充當橋樑。我本人就是一名ARC。

     言歸正傳,再回頭來談華人移民(OBC)教會中的英語事工。1994年5月,《洛杉磯時報》刊登了Doreen Carvajald的一篇文章,〈力挽“默默出走”的狂瀾〉(Trying to Halt ‘Silent Exodus’),討論在亞洲移民教會共有的ABC出走的嚴重趨勢。此文引起了極熱烈的回響。

     然而十年過去了,對于大批ABC從OBC教會“默默出走”的危機,我們又做了多少挽救措施?倘若OBC教會繼續這樣無動于衷,我們的下一代將如何?OBC教會可以存續得下去嗎?

     令人頭痛的問題之一就是,OBC教會極欠缺英文部牧師(其需要量非常大)。可是,這又不是多培植幾個英文部牧師,或者疏通、改善華語主任牧師與英文部牧師的合作關係,就能解決的。答案沒有那麼簡單。

     不過,在進一步提出更多建言之前,我得先加一段說明,以下是根據我個人經驗,以及與一些英文部牧師分享心得所獲致的看法,所以並不代表全体一致的結論:

第一代移民教會的問題

    我們得承認,移民教會有某些根深蒂固的問題。為什麼?因為有越來越多的英文部牧師,拒絕在以OBC為主体的教會工作。你總不能說他們全部腦筋有問題吧?他們的情緒反應極為激烈,甚至可謂義憤填膺。許多人心存放棄之念。“我已努力試過……但他們就是不了解。”“根本行不通!”“他們只要我們充當保姆罷了!”“這種環境對英文傳道有毒害!”“我還有比這更佳的浪費時間方式!”這些是英文事工者口中常有的微詞。他們不滿的對象常常直指華語部的長執。

     有些聽者或許大為震驚,但我可一點兒也不意外。今天華人教會對其英文部事工所受的不公平待遇渾然不察。有些人形容之為“犧牲品”,我則名之為“屬靈的滅種”。何以見得?因為在有些華人教會,已有好幾代的ABC瀕臨“絕種”邊緣。

     有不少英文部同工邀請我去他們教會,向其華語部長執談此題目。我去後,所得到的反應有讚賞、興奮,也有憤然否定。“你在說什麼呀?”他們駁斥道:“你所描述的那些現象,在我們這兒都不存在。”

     不管他們怎麼強辯,不容否認的,他們對其英文部事工存著極不實際的樂觀,因為我多半早就從其英文部同工那裡,得知那令他們心灰意懶的處境。如果這些教會長執聽不進去,任何人都幫不上忙。不過,還是有不少OBC的領袖,很誠惶誠恐地願意檢討這個普遍的“災情”(其餘那些無動于衷的人,就繼續在其烏托邦中做夢吧)。

華人移民的心態作祟

     那麼,到底什麼造成這些英文部牧師與同工飽受挫折呢?原因之一,是由于華人移民的某種心態作祟。在向第一代移民的人生價值觀提出挑戰之前,我不否認他們對下一代一直存著關愛及力求改變的誠心。但是即使其努力與關切是出于好的出發點,他們仍然很難(雖然並非不可能)看到自己人生觀的謬誤之處,就是那些他們用以詮釋美國生活及教會生活的文化偏見。

      在移民教會裡總有一堵看不見的柏林圍牆豎立著,是一道分隔OBC與ABC的文化的鴻溝,兩方此消彼長地競爭著。這現象對旁觀者是顯而易見的,無奈當局者迷,自己看不見盲點。這也是英文部牧師鎮日掙扎奮戰之處。他們得頻頻從圍牆的一邊跳到另一邊,充當聯合國調停糾紛的角色。結果卻往往吃力不討好,兩面樹敵。

     那麼,OBC的人生觀到底是什麼模樣呢?在我看來,那就是大量的中國哲學,夾雜一些根深蒂固的移民心態,再加一點錯謬的神學觀(3分中國哲學+2分移民心態+1分錯謬的神學觀),所得到的混合物,即普遍存在的中式、世俗、人本主義的世界觀。

     讓我舉幾個這種世界觀的例子。

一、學業成績重于人格的健全發展

       對OBC而言,學業的卓越表現,是保證自己及下一代成功的先決條件,也可使自己在親友面前抬得起頭來。然而過分追求這類榮譽,往往導致對人格發展的忽略與妥協,像社交、情感、道德、靈命成長等等。

      這種不平衡的生活態度及教養子女方式,衍生的後果是:有性格缺陷的生命、低落的EQ、對社區缺乏服務熱誠、與基督無法建立真誠的關係。

     這種價值觀也反映在華人教會挑選領袖人才的方式上。教會核心成員多半是由華人菁英組成,而這些菁英資格的篩選,往往以其教育程度及屬世的成就為考量。也許有人要說:“成功者才會帶出成功的模式嘛。”所以領導層須由有成就的人士來擔任。但是依聖經的標準,還有更多衡量生命成功的鑒定方式,像信實、慷慨、謙卑、忠誠、誠實、廉潔、愛真理、知憐憫等等。這些美德,在今天的華人教會卻大量缺貨。

二、中華民族優越感凌駕神國子民平等之上

       這也是為何許多ABC,老覺得在OBC教會被邊緣化的原因。他們的信仰態度、敬拜方式,及表達個人風格的方式,常被斥為格調低劣、輕浮、沒深度。第一代長輩總是不厭其煩地提醒他們:“中國傳統比較優越”、“中國深奧的人生哲學、悠久歷史、繁複的傳統、精緻的烹調藝術及食具(像筷子),都在在顯示我們是比較優秀的民族。”這種身為中國人的驕傲,即使不掛在嘴邊,從其高姿態即可看出端倪。

      然而這種心態卻必須面臨美國社會中其它文化的挑戰。可憐他們的ABC子女,一旦走出家門,就得面對截然不同的衝擊。于是有些ABC子女就激烈地說,父母既然離棄祖國,移根異地,就沒什麼好誇耀自己的民族優越感或愛國主義了,否則就是虛偽造作。

      OBC的這種優越感,也使得教會無法有效地對第二代、社區及外面世界傳福音,因為眼光狹隘侷限,無法超越華人的小圈子。這種病態也使我們對其它族裔產生畏懼之心,使教會與緊鄰的多元族裔社區築起藩籬。

      我們所宣揚的若不是基督的福音,而是中華民族的優越感,那就太可悲了。我們要做的,其實應該是讓福音來改變我們成為神國的子民,肯定各族文化,以之作傳揚真理的有利工具。誠如保羅在哥林多城所說的:“向猶太人,我就作猶太人,為要得猶太人……向什麼樣的人,我就作什麼樣的人。無論如何,總要救些人。凡我所行的,都是為福音的緣故,為要與人同得這福音的好處。”(《林前》9:20-23)

三、以羞恥感為基礎,相對于以恩典為基礎的社區

      雖然我是個ARC,我仍然常有怕讓父母蒙羞的恐懼感。即使這種恐懼感毫無根據,仍然會使我的注意力從神身上,轉移至別人對我的觀感。

       儘管這是由人的罪與墮落所塑造的社會模式,卻常偽裝成關愛、鼓勵與謙沖,成為移民教會的根本精神。

      這種羞恥感表現在中國人“愛面子”,以含蓄謙卑為美德,及解決衝突之方式上。由于缺乏安全感,移民家庭會極力維護有關面子的問題,例如打造美滿幸福的外表,雖然實際狀況可能已經一塌糊塗,配偶有外遇,婚姻觸礁;家人有精神疾病、情緒困擾;親子衝突頻仍,事業職場出現危機等問題,儘可能規避教會耳目,私自解決。一旦面對衝突,第一代移民也往往基于怕丟臉、失面子的心態,試圖忽略問題,規避衝突。

      這種怯于暴露己短、愛面子、怕蒙羞的心態,造成教會肢体間無法坦誠相向,使弟兄姊妹的關係缺乏信任,趨于膚淺。

     在與子女的互動上,羞恥感往往也化身為驅策子女上進的工具。子女若叛逆或失敗,就會讓父母丟臉。長期使用這種驅策工具的結果,會造成孩子自尊心低落,自覺沒有價值。特別在面對完美神聖的父神時,抬不起頭來。

       這種心態表現在教會領導者身上,則會助長假謙卑的風氣,並隨便批判別人自大傲慢。

     其後果是很明顯的──整個教會充斥著對恩典缺乏了解、活在隱藏的罪中的信徒,及不坦誠、不能解決真正問題的長執領袖。

四、移民心態在第二代身上的創傷

       當然在教會中還有其他林林總總的移民問題,以後再另闢篇幅討論。不過就移民心態所呈現的百態中,最卓越的“勳績”,就是在下一代身上,所留下難以抹滅的創痕。然而ABC卻和他們的OBC父母一樣,對其毒害渾然不察。因為在美國成長的ABC,在不知不覺中,也已習染這種他們從小恨之入骨的移民心態。

      基于怕讓父母蒙羞,而力圖上進,追求成功,好讓父母面上有光,大多數的ABC追求頂尖的成績、高薪工作、華屋豪宅,好成為人人艷羨的“模範少數民族”,但內心卻總是不滿足。

      有些人也許成年後,得與其OBC父母化解宿怨,藉著屬靈的醫治擺脫這隻無形怪獸的糾纏。但大多數的第二代仍迷失于這種操控下。且看,這移民心態推撐ABC躍上主流世俗社會的頂尖,也為他們提供追逐美國夢的動機、資源與工具。因此,就某方面而言,移民來美國是成功了。教會卻失敗了,因為這些人汲汲營營于追求屬世的成就,對神的恩惠及呼召卻掩目不察。所以華人教會應當嚴肅地檢討:到底什麼文化,才是真正需要存留的。

華語部長執與英文部牧師

      另一個造成英文部牧師大量出走的原因,是教會長執及主任牧師,對英語事工缺乏了解。即使他們有了解的意願,但他們如果不參與其中,仍然無法了解。

     顯而易見的,了解的代價就是參與。要了解英語事工,在觀念上也得有所改變。因為英語事工本質上是宣教工作。移民教會應以宣教角度來看其英語事工。沒有投入,就沒有認同;沒有認同,就互不相交;既不相交,就沒有動機;沒有動機,就不會團結。

      英語事工必須是教會整体的一部分,而這必須先由領導階層樹立榜樣。

     假設主任牧師或長執有遠見的話,他們應該看到英語事工,就整体移民運動而言是最具潛力的。但即使事實擺在眼前,他們仍不願走出自己的安舒地帶,遵照主的吩咐去關心“弟兄中最小的”。這就會產生很大的問題。

      英語牧師在移民教會是孤單的。不管他多麼盡心竭力,甚至不惜使出圓滑外交手段,或卑躬屈節,或強硬施壓,甚至以辭職作要脅,以爭取教會的重視,他的努力常被曲解為屬世野心的表現。

      那麼,英文部牧師所要的究竟是什麼呢?不外是敬畏神者期望下一代所爭取的。

1.他希望看見第一代移民肯放手把下一代交在神手中,鼓勵他們成為神要他們成為的樣式。

2.他希望看見神家中的人際關係和諧,有團結的異象。

3.他希望推動移民教會,包括牧師及平信徒,蛻變成對ABC友善的環境。

4.他希望教會能與廿一世紀的世界息息相關。

改善華人教會英語事工的實際步驟

       我和多位英語牧師激烈辯論過這個問題。有些人說:“是該放棄的時候了,英語事工在第一代移民教會根本做不起來!”我不同意。我認為不僅不該輕言放棄,反而要結合第一代與第二代牧師的努力,好好一起來做。將OBC與ABC的長處優勢整合起來,必給教會帶來莫大的福益。結合一方的屬靈智慧與深度,及另一方的雄心與足智多謀,教會的事工將更活潑靈動。

     我相信每位基督徒因內住的聖靈,都有更新變化的潛力,可以突破自我的局限,去迎合他人的需要。這樣教會才能更合基督的心意。我們若要扛起大使命的託付,團結是我們的力量。因為“團結才能堅立,分化必然傾覆”。

      對移民教會,我有幾項建議:

同一使命

        首先,發展一個同時能滿足OBC與ABC的使命。沒有共同的使命,就不能有合一的教會,只會造成同一屋頂下的幾個小團体,各自為政。許多教會的牧長,不了解此簡單原則的重要性,以為讓各部門平行並立,各忙各的事工,即可增加效率,又可避免衝突。

     不錯,各部獨立作業是較有效率,但代價是什麼?代價是上一代與下一代的關係也跟著散了;不錯,這樣是可減少一些摩擦,但避重就輕的結果是未來可能有更大的衝突,甚至造成教會的分裂。因此就大處著想,小摩擦反倒對教會是健康的。

同一異象

      請不要把使命宣言與異象混為一談。使命是對教會的呼召,異象提示教會何時及如何去完成使命。舉例來說,教會如何達成神在廿一世紀所託付的使命?它包括教會短、中、長期的目標,其策略、資源及管理分配。異象應該使教會各部門同工合作,以達成建造基督身體的目標。共同的異象促使各小部門與大肢体產生認同感。一旦共同的目標達成了,教會各肢体就可以同心歡慶。

同一長執

      牧師與長老執事應由OBC與ABC共同推派代表組成,充分融合,且比例能公平反應各部的會員人數。倘若ABC的長執代表不足,就鼓勵ARC的長執遞補,加強英語部的陣容。切記,教會整体的成長應當重于單一部門的需要。教會的事工應力求融合與均衡。為促使全教會的溝通與團結,也有必要分派平信徒擔任領導職位。這樣自然教會就會成長,趨于合一。

同一家人

      家,應當是關係(人)與運作(活動)並重。厚此薄彼的結果,會造成教會功能不良。OBC教會常注重活動運作,而忽略肢体關係。所以應當多增加一些促進肢体間關係的活動,如細胞小組、個別輔導、門徒訓練、禱告同工等,並安排一些相關的研習訓練課程,像如何改善親子關係,如何輔導,門徒訓練,領袖訓練之類,對教會的合一均有幫助。

同一文化

     健康的教會應當只有一個主体文化,其內部則有多個小文化兼容並蓄。所以教會應致力于發展一個能包容數個小文化的大文化。問題是,絕大多數的移民教會想保留其傳統文化,但又不曉得哪些美德值得存續,以及用什麼手段來保存,就乾脆任其自由演變發展,而不刻意去督導規劃。結果往往事與願違。

       健康的文化發展應當是順服聖靈引導,由教會領袖規劃執行。所以是有目標、有計劃的。兩千年前耶穌來到世上,向當時的宗教領袖提出挑戰,要他們重新評估其屬靈光景。祂的做法是為他們重新定義天國的文化。現代的移民教會當效法耶穌的榜樣,來調整其文化。

結語:踏出信心的第一步

      這麼說,我們該從何起步呢?可參考保羅在《以弗所書》第4章所說的:“尊主為大,彼此順服。”也就是雙方的領袖,願意在尊基督為主的前題下,彼此順服。不過和解的責任,還是落在OBC的牧長身上。他們將是此複雜移民文化的主導者,他們的謙卑與寬容的愛心,必蒙神賞賜。

      北美華人教會的未來,是掌握在所有的移民信徒手中。因此,OBC、ARC、ABC須同心同工,讓局外人看到華人基督徒的見證。

作者來自台灣,12歲時隨父母移民美國。現任愛恩台福基督教會英語部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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