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專欄2025.04.21

王星然

兩極化的時代

過去這些年，美國政治陷入了極端對立的泥沼，社會學者稱之為極化（polarization）。政治光譜的兩端，壁壘分明，水火不容，中間路線，鮮有問津。

在教會界也無可避免地帶來了這種可怕的分化。美國教會如此，華人教會也是如此。會眾可能心裡揣想：牧師，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支持誰？哪一個立場？

做牧者如履薄冰，步步驚心！面對會友的站隊逼問，怎麼回答都有人失望，都有人不爽！

我們並不孤單，日光之下没有新事。大家別忘了耶穌時代的猶太社會，是一個被羅馬帝國統治的社會，當時的政治、宗教環境也是極其複雜。耶穌被迫面要對許多兩極化的難題質問，諸如，行淫的婦人，該不該用石頭打死？安息日能否可以治病？還有人要耶穌評析一下“巡府彼拉多使加利利人的血摻雜在他們祭物中”這個新聞事件……

當彌賽亞很不容易！大家都想知道祂對於某個政治、宗教難題怎麼看？但是耶穌並没有掉進我們的兩極化陷阱裡，祂看事情的眼光總是超越人世間一切對立的政治立場和宗教意識形態。

這篇文章，我們從一個經典故事——納稅給凱撒的難題，看看耶穌如何回應。並通過祂的回答，進一步認識這位獨一無二的彌賽亞君王。

法利賽人與希律黨的陰謀

《馬太福音》22章15-22節記載了這場由法利賽人聯合希律黨人精心為耶穌設計的局。他們質問耶穌：“納稅給凱撒可以不可以？”

這場面頗有戲劇性。法利賽人，即當時的宗教右派，他們反對羅馬統治，視凱撒為外邦異教的壓迫者；而希律黨，則是妥妥的世俗左派，親羅馬，靠著帝國撈好處。這兩派在政治光譜上是彼此對立的團體，平日水火不容，如今卻手拉手一起來向耶穌請益，只為了打撃他們的共同敵人——耶穌。

政治上，没有永遠的敵人或朋友，今天亦是如此！

“夫子，我們知道你是誠實人，並且誠誠實實傳上帝的道，什麼人你都不徇情面，因為你不看人的外貌。”他們先是假意奉承，實則暗藏殺機。這話提醒耶穌既是誠實人，就不能說謊（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作為上帝的傳道人，耶穌不可以用政治話術來敷衍，不可以譁眾取寵，不可以光講些人愛聽的話。

他們步步緊逼，想讓耶穌無處可逃。“假冒為善的人哪，為什麼試探我？”耶穌一記重拳，直擊他們的偽裝。

基督徒對接下來發生的事也許不陌生，但不見得都知道耶穌面對的這個難題，比我們想像的要更加複雜！更加致命！因為這個局，涉及了一位重要的政治人物——羅馬皇帝凱撒提庇留（Tiberius在位的時間是主後14-37年）。提庇留是屋大維的養子，屋大維就是《路加福音》記錄耶穌出生時，提到的凱撒奧古斯都，他要百姓報名上册，其目的就是為了要抽稅。

法利賽人、希律黨人在這裡和耶穌討論的稅，是一種我們今天比較不熟悉的——效忠稅（希臘文直接翻成英文，叫做denarius，或是更通俗說法，它是tribute money/penny），是一種向羅馬皇帝致敬的稅——每年每個人都要交給凱撒提庇留一個denarius，金額也不高，取其象徵意義。透過這個稅，向皇帝表示效忠崇敬！

納稅背後的歷史暗流

這裡再提供一個與交稅有關的猶太歷史背景——主前6年羅馬在猶太地區執行了第一次的戶口普查，為了給政府提供抽稅的依據。當時，有個加利利人猶大（Judas of Galilee）率領百姓起義造反，他的起義有3項清楚的政治訴求：

1. 拒絕凱撒是猶太人的王，上帝才是；猶太人的國是上帝的國，不是羅馬帝國！

2. 潔淨聖殿，趕走殿裡的外邦人；甚至有些激進的猶太人，還鼓勵猶太人殺戳闖進聖殿的羅馬人……

3. 拒絕交效忠稅，他們策動自己的同胞，用抗稅來表達對上帝、對以色列的效忠。

結果猶大起義失敗，他最終被捕、處決！這個事件在《使徒行傳》5章37節有記載，法利賽人迦瑪列提到了他的結局。歷史學家約瑟夫（Josephus）認為，猶大是後來奮銳黨（Zealots）的精神先驅，他們提倡用武力推翻羅馬人的統治，重新恢復猶太人的主權地位和信仰。

聽完這椿主前6年的叛變，再回頭想想“該不該納稅給凱撒提庇留”的設局，就會發現法利賽人和希律黨人來找耶穌，案情不單純！

因為，事情發生的時間點，是耶穌最後一次進耶路撒冷！還記得祂怎麼進來的嗎？“和撒那，和撒那，奉主名來的是應當稱頌的”（參《太》21：9），耶穌是在萬人夾道歡呼中，走紅毯進來的（百姓用棕樹枝和葉子，還有衣服舖的），那是一個君王班師回朝，凱旋而歸的一幅圖畫。

上帝的國來到了！凱撒不是王，榮耀的彌賽亞才是！

這不正是當年加利利人猶大起兵造反的第一個訴求？

接著這位彌賽亞君王進入聖城，潔淨聖殿，祂趕走賣牛羊的商人，推倒兌換銀錢的桌子……恢復聖殿的聖潔，那不正是加利利人猶大的第二個主張嗎？

現在還剩耶穌“抗稅”這一件，就可以集滿猶大的3個造反主張。

所以，法利賽人和希律黨人其實是在質問耶穌：你這一趟耶路撒冷之行，來勢洶洶，是不是準備好，要完成20年前，猶大未竟的革命事業？你是否是革命份子，你的門徒中還有個奮銳黨的西門，這難道不是巧合？

看出這個問題的厲害之處了嗎？如果耶穌呼籲大家不要交稅，那祂立馬就會變成顛覆政府的叛亂份子！那……不然耶穌就說要交稅給凱撒，做個守法公民就好啦！不！哪有那麼簡單。

小銀幣裡的大文章

我們來看這一枚小銀幣裡的大文章。耶穌說：“拿一個上稅的錢給我看”！他們就拿一個銀錢來給祂。耶穌說：這像和這號是誰的？他們說：是凱撒的。”（《太》22：19-21）

羅馬時代這種上稅的古董銀錢，現在世界各地有規模的博物館（像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或大英博物館）皆有收藏，我們仍可以看到它的真面貌：

正面印有凱撒提庇留的肖像，銘刻：“凱撒提庇留，至高上帝的兒子”（原文：TI CAESAR DIVI AVG F AVGVSTVS，神聖奧古斯都的兒子。羅馬人把屋大維封為神明，叫他奧古斯都，即至高尊崇的神之意）。

自古以來各民族的帝王都被奉為神明崇拜，羅馬人也不例外，奧古斯都既是至高神，他的兒子提庇留自然是神的兒子，也繼承了父親的神性。

背面：寫著“PONTIF MAXIM”—— 至高的大祭司。

所以，耶穌跟他們要一枚上稅的錢，錢幣上寫著：凱撒提庇留是王，是神的兒子，也是至高的大祭司。這不正是彌賽亞嗎？

但彌賽亞才是那位榮耀的君王，祂既是上帝的兒子，又是我們的大祭司，“祂按著麥基洗德的等次，永遠做我們的大祭司”。（參《來》5：6、10）

看到這裡，我們恍然大悟，耶穌手上托著的這枚銀錢，所代表的意義為何？交這種效忠稅，等於是承認凱撒提庇留的彌賽亞身份，他不僅是王，是上帝的兒子，有神性，他還是至高的大祭司！因此整個交稅的動作，就是偶像崇拜！耶穌怎麼能同意一個敬虔的猶太人去交這種稅呢？

如果我當時在場，必然會期待耶穌站在愛國愛教的法利賽人、敬虔派、宗教右派這一邊，因為耶穌怎麼可能同意偶像崇拜呢？

讓我稍微整理一下。如果耶穌公開反對交稅，那就坐實了祂是教唆百姓抗稅的異議分子，有可能像主前6年的猶大，因煸動叛亂而被羅馬政府處死，若真是這樣，基督信仰必會染上屬世的政治色彩，如此今天我們看到的教會歷史將會非常不同。

可是如果耶穌讚同交稅，等於背棄猶太信仰，認同凱撒的神性，神學不正確，必然被百姓唾棄。

不交稅是叛國罪，交了稅是叛教罪。因此，經文說耶穌看見了他們的惡意。

凱撒的歸給凱撒，上帝的歸給上帝

接下來，最精彩的部份，當然就是耶穌的回答！耶穌問這錢幣上的形像（icon）是誰的？他們說是凱撒的，然後祂說：

“這樣，凱撒的物當歸給凱撒；上帝的物當歸給上帝。”（《太》22：21）

什麼意思呢？“歸給”（希臘文 apodidomi (ἀποδίδωμι)）意為“還給他應得的”，耶穌換了一個動詞，他没有用納稅或交稅的動詞，他用“歸給”。

那麼，耶穌說給凱撒他當得的，是指耶穌讚同百姓納稅給凱撒嗎？不！這很模糊，當然，這可以被解釋成，耶穌讚成交稅（前提是如果這是凱撒當得的），但也可以被解釋成不要交稅（如果這是凱撒不當得的）。

然而，這裡更深的神學意義是，不可以給凱撒超過他當得的，凱撒只是這世上的一個君王，不配得到至高神所應得的榮耀，因為他不是神。

人不可以把上帝應得的，拿去歸給凱撒。上帝應得的一切榮耀和敬拜只能歸給上帝。

凱撒的歸凱撒——可以把印有凱撒形像的銀錢歸給凱撒。如果他只是要錢，那麼這個錢是他的。

而上帝的歸上帝！讓我們把“印”有上帝形像的歸給上帝——而誰有上帝的形像呢？創世記告訴我們，人是按著上帝的形像，照著祂的樣式所造。因此理當把我們的生命、靈魂，我們的全人歸給祂，這本是祂應得的！

羅馬皇帝，或是這世上某一個政治人物，他可以要我們的錢（政府收稅都是非常積極且效率很高）。但無論是誰，没有任何獨裁者可以對我們說，我們的靈魂是屬於他的，没有任何政治人物，有資格要求我們一切的敬拜和終極的愛。那是單單保留給上帝的。

不選邊站的君王

“凱撒的物當歸給凱撒；上帝的物當歸給上帝。”讀者是否發現，耶穌没有選邊站！

而且，祂給出的答案，既不是答非所問，更非狡猾政客的敷衍。耶穌是很嚴肅地針對問題，給出祂的意見——那是一場重要的神學論述，不僅教人閉嘴，而且令人拍案叫絕！

祂既没有讓人以為祂支持交稅，或是反對交稅。儘管反對交稅（拜偶像）看起來更像是神學正確的答案，即便如此，耶穌也没有去滿足法利賽人、宗教右派的期待。

為什麼？因為耶穌很小心避免一件事情，祂不想讓所說的話，所做的事，被某一個政治團體斷章取義，或是被某種政治意識形態所綁架，讓人誤以為祂是為了某一種屬世的政治訴求和目的而來，那只會污染、模糊了祂的救贖使命。

所以，如果耶穌今天在這裡，没有告訴我們該支持哪個黨派或政策，没有給出我們想要的答案（即使我們看來符合神學正確），千萬不要太驚訝！

讓我們不要企圖把耶穌綜合歸納成某一黨某一派，把祂硬塞進我們那充滿罪性和政治徧見的小盒子裡，祂不會被我們的意識形態所綁架。

此外，我們評論政治，應該要小心謹慎，特別是在公共場域裡和非基督徒對話時，不要兩三下就被慕道朋友標籤成某一派。我們應從耶穌學功課，不是故弄玄虛，吊人胃口，而是不要因個人的政治傾向，導致福音真理失焦，成為阻礙別人歸信的絆腳石。

耶穌不為我們的立場站台，祂的道路高過我們的道路，祂的意念高過我們的意念。

作者任職於密西根州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