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專欄2025.04.21

陳世賢

遠遠多於“唱詩歌”

在這篇文章中，我希望指出，我們對教會崇拜的討論，可以從“如何選對詩歌”邁向“如何看待崇拜”，並在“上帝的榮耀”和“人的需求”之間尋求和諧與兼顧。

相信許多關心教會事工的人都會同意，在崇拜中選擇適當的詩歌，是相當重要的事。據說當年異端亞流主義之所以成為顯學、大彰其影響力，跟亞流將自己版本的教義（耶穌不是神）寫進禮儀詩歌中大有關聯。因此，選對詩歌很重要。

不過，除了考慮“詩歌”，我想退一步，更整全地思考整個“崇拜”。

當我們用“崇拜”的角度來思考週日所發生的一切，就會意識到，崇拜遠遠多於“唱詩歌”，而神學訓練中的“崇拜禮儀學”也絕不只是一門探討如何“選詩歌”的專業。

我們之所以如此重視“選詩歌”，是因為我們中多數人所處的教會背景，相對於東正教、天主教，較不重視“禮儀”（liturgy），因此，“詩歌崇拜”這個環節就顯得更有主日儀式中的影響力。

崇拜的想像

然而，問題的癥結點似乎不只是在“有沒有選對詩歌？”或“有沒有採用禮儀？”而在於我們對崇拜的想像是基於什麼。

我曾在《我是誰？——祛魅的自我觀與當代教會》中指出，當代教會深受心理內在語言影響，以致於崇拜變成一個大型心理治療現場。如果詩歌和講道（崇拜中最主要的兩大環節），都依據人的內心需求被設計，為了滿足內心，並對頭腦（以及情緒）說話，於是好的詩歌崇拜（以及好的講道）就當“振奮人心”或“令我有得著”。

其優點是教會善於“回應時代需求”，人們容易進入教會，但代價則是教會對“好的崇拜”及“好的講道”的想像過於被時代限制，慢慢走向一個“成也心理、敗也心理”的局面。

崇拜若只側重“心智性”（mentality），造成的後果：或許在理性上，當代基督教將會被更嚴謹且理智的世俗高等教育無情沖刷；在情感上，則將被專業的心理諮商溫柔取代。

在被時代形塑的心智想像中，教會以為自己需要培育出好的音樂人才（甚至影音人才），講員則必須打磨口才，如此才能在週日有一場精彩的崇拜。

什麼是好崇拜？

我成長於一間城市的社區小教會，非科班出身的師母曾殷勤教導我鋼琴，希望將來教會可以多出一位司琴。我看著某些大型教會的音樂人才可以自組管弦樂團，而師母每週在忙碌之餘還要架琴上陣，我不禁好奇：難道，我們教會的崇拜不是好崇拜嗎？

現在，我們家棲居加拿大多倫多，我注意到一些海外華人教會缺乏音樂人才，以至於崇拜中要借助youtube崇拜（我目前定期講道的教會中，有超過一半是這樣子），對這樣的教會來說，他們的崇拜難道不是好崇拜嗎？

除了詩歌，我們在講道上也遇到類似的問題。我認識許多侍主殷勤、為人正直且富愛心的傳道人，他們忠心服事，但非口若懸河，他們無法藉口才恩賜吸引信徒，除此之外，他們講話時也不自帶背景音效或燈光效果。對這樣的教會來說，他們的崇拜難道不能成為好崇拜嗎？

當然，我們可能會指出“好崇拜不是技巧與科技，而是心靈誠實，所以重點是崇拜之人的靈性要好，無論如何你都能投入崇拜。”我們也會說“講員的口才是其次的，重點是聽眾是否存著謙卑受教的心、自己面對上帝的話語，講員不能代替會眾順從上帝的道。”

這些話都不錯，但崇拜的重點真的只是“個人的狀態”而非“音樂與科技的狀態”或非“講員厲不厲害”嗎？

我認為，以上皆非。

“這裡”的“那裡” 

崇拜的重點，既不是技巧、音樂、場地、講員口才，也不是個人、情緒、靈性、心智，雖然這些都是好的，也皆左右會眾在崇拜中的“收穫”、“得著”、“心得”，但它們皆屬於“這裡”（here），而不是來自“那裡”（there）。

什麼是崇拜？崇拜是發生在“這裡”，關於此時此地，但崇拜也彰顯出在上帝那邊的、實在的、跟我們有關的宇宙性的事件，聖經所告訴我們的“那裡”之事。

在“那裡”，人可飛上天、水面可步行、死人會復活、天使與魔鬼征戰、十字架則改寫宇宙的命運。而我們所做的，只是回應“這個事件”，並將它以及它所指向的反映出來。而我們相信，當如此反映時，上帝在我們這裡就彰顯了榮耀。

崇拜是發生在“這裡”的“那裡”。

崇拜是一種“演示”

詩歌與講道的“內容”與“形式”皆會塑造人，因此，當內容失去神學高度，只剩人的需求投射，當形式被高舉，使重點被放在技巧與科技，崇拜就失去了神秘性，上帝的主動性不再被突顯，崇拜不再反映上帝的宇宙救恩計畫（不再訴說並演出創造-以色列-基督-終末的故事），聚會也不再（如古代教會禮儀所反映的）是在地天堂（earthly heaven）。

用一個比較傳統的理解，我們可以把崇拜想成是一場“performance”（把它翻譯為“表演”可能使人誤解為炫耀，我想將它翻譯為“演示”更為恰當）。比起演示出今世的時代氛圍，崇拜更在意演出聖經中“那裡”的救恩故事，作為人向上帝獻上的禮物，人並且在這禮物中找到自己的定位、加入其中、把自己一起獻給上帝。

好的崇拜的基礎，在於信實的上帝做到祂應許之事（這是第一步），而非在於口若懸河的講員、做出優美的音樂與燈光效果、確保每個環節連貫且轉接順利、甚至有好的詩歌，這些是我們的回應，它們重要，但不能是基礎。

崇拜總是彰顯上帝的榮耀，不管崇拜之人靈性好不好。

更真實的“現實” 

到這裡，似乎出現了一種“無力感”，我們好像不能做任何事使上帝在崇拜中多得到一分榮耀。我所論述的關於崇拜的理解，似乎無助於催促人努力在詩歌跟講道上多加努力。

但我盼望，這種“健康的無力感”最終導向的是“安息”。

崇拜是安息，我們能以安息崇拜，因為我們知道世界的真相：我們知道上帝已成就一切，祂不是功虧一簣並要求我們努力奮鬥來完成救恩大計。祂踏入馬槽並走完救恩的道路——這條歷經十架與墳墓的路——登上勝利者的寶座。

整本聖經不斷告訴我們：“我們以為的現實不是現實，聖經中的奇妙新世界才是現實”。

當教會的崇拜所反映出來的對真實的理解，跟世界所認為的真實一致（也就是以人這端的大事為最大的、定義一切的事），教會就失去與世有別的殊異性、對世界不再是個威脅，世人也不會因被教會崇拜否定而討厭教會。

唯當教會以崇拜作為公共姿態，將自己所明白到的“真實/現實”展現出來，世界才可能意識到原先以為的、那些出於人手（或人口）的技巧，只是片刻、只是暫時，而非現實。

人們可能會說：“我要信耶穌，因為詩歌很安慰我”，或者“我要信耶穌，因為那個牧師講道說中了我”。

是的，但這都只是因為人們在“這裡”偶然經歷了“那裡”。他們可能以為改變自己的是“這裡”（例如氣氛、口才、人格魅力），但事實上，他們可能是與“那裡”相遇但不自知。

崇拜作為教會中最大規模的造就事工，要向信徒指出這個事實：“你要信耶穌，那是因為你意識到原本自己的存在是虛假的，因為你想真正活著（活在真正的世界中），也就是活在上帝藉聖經向我們打開的世界中。”

  “指涉”與“回應”的並重

所以，我們該怎麼行呢？我們當在“指涉”跟“回應”之間並重。

人所有崇拜中的行動，既是“指涉”，也是“回應”。它們是指涉，指出世界的真相、演示宇宙的現實、宣揚聖經的世界觀；它們是回應，參與崇拜的每一位，哪怕是藉著台下的一聲“阿們”，都參與並組成崇拜，回應上帝的召聚以及上帝的主動。

詩歌是指涉，呈現在上帝寶座處的歌聲與頌讚；詩歌也是回應，是對上帝榮耀作為的稱謝、讚美、哀嘆、抱怨、祈求。

講道是指涉，呈現這個世界是由上帝的話語統治；講道也是回應，邀請人在自己的生命掙扎中順服並活出此道。

奉獻是指涉，指出萬物源自創造主的供應；奉獻也是回應，在當中我們以獻上自己回應祂愛的創造。

聖餐是指涉，指出基督作為逾越羔羊，成就了上帝對亞伯拉罕的應許；聖餐也是回應，在當中我們如此照樣行，以付上生命代價紀念主。

簡單來說，我們的每一個行動，都指出了一些“外在於我們”的事物（指涉），也“由我們的內在”回應這些事物（回應）。

如果沒有神學嚴謹且基於聖經的“指涉”，“回應”顯得無力空洞，人仍回應，但最終只是在回應自己的內心渴望或群體期待，崇拜變成人演示給人看，人服事人，人感謝人，甚至走到極端，人尊榮人。

反之，如果沒有（對人來說）是由人發起的“回應”，“指涉”顯得高大上但離世遙遠，它們是真實的，但卻不真誠，它們道出真道，但卻沒有成為肉身，它們甚至使上帝顯得孤芳自賞，在教會小圈圈中自我滿足。最終，這將無法反映出世界是屬於上帝的，也因此無法真正指涉上帝的榮耀。

   “那裡”和這裡”的兼顧

“指涉”與“回應”，前者比較關於“那裡”，後者比較關於“這裡”，但兩者若少了另一方就會崩解。我們可以想想我們的主耶穌基督。祂是上帝本體的真相，因此是完美的指涉（子見證父），祂也是順從並愛戴父親的聖子，因此亦是完美的回應（子回應父）。崇拜時，作為基督身體的教會，也是如此這般指涉以及回應。

往往（但不一定）在禮儀教會中，比較明顯的是“指涉”與“那裡”。人在禮儀中很容易意識到聖經中的救恩世界觀，意識到自己正面對一個外在於自己的現實。這時，可以留意是否有方式協助會友（或就說我自己好了）進行“回應”並活在“這裡”。

例如，在《金口約翰的儀文》中，聖餐主禮禱告：“慈悲的主啊……你是聖潔的，至聖的，你和你的獨生子以及你的聖靈……你如此愛世人，甚至賜下你的獨生子……祂來並成就了為我們的神聖計劃。在祂被出賣的那一夜，或說，在祂為世界的生命自願獻上自己的時候，祂拿起麵包，以祂的聖潔、純潔和無可指摘的手，稱謝、祝福、成聖、擘開，並把它給了祂的聖門徒……”。

這當中，嚴謹地提到聖子的被人交出（符類福音所強調）以及將自己交出（《約翰福音》所強調）。這時，我在回應中將自己放入這圖畫：我首先默想當耶穌是被人出賣時，祂如何甘願處於被動，被我這樣驕傲的惡人所殺；接著，我再默想當耶穌自願獻上自己時，祂如何向我顯示這主動的愛，為如此驕傲的我犧牲。如此，我面向聖經的偉大敘事，回應邀請，走進其中。

至於（但也不一定）在新興教會中，較明顯的則是“回應”與“這裡”。人進入教會就沐浴於感受與委身氛圍中，個人的敬虔被聚會喚醒，自己全人來到主的面前。這時，可以留意，是怎樣的聖經世界觀在運作，使自己能擁有這種主體經驗的機會。

例如，某首詩歌唱到：“我能給你什麼，回應你所給的？我雖不配，你使我尊貴，（我是）世界捨棄的，但你看我為寶貝。”當中強調上帝恩典之大，人感到難以回饋，並驚訝自己那被世界算為卑賤的價值，竟被上帝所珍惜。這時，我刻意留意這背後的世界觀指涉，是基督那“奇妙的交換”之工作，基督給出自己，成為世界所捨棄的，而我則得到了基督的尊貴，因著基督得到真正的自由。

崇拜將不可見的奧秘以可見的形式呈現出來，藉著兼顧“指涉”跟“回應”，兼顧“那裡”以及“這裡”，使我們藉著智性，也藉著感性崇拜上帝，使我們一方面述說耶穌故事，另一方面訴說我們自己的故事，並明白當這一切都不足時，崇拜仍然是崇拜，上帝依然是上帝。

作者曾為台灣康華禮拜堂傳道，並在台灣中華福音神學院、普林斯頓神學院與牛津大學學習。現於多倫多大學攻讀系統神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