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專欄2025.05.12
美歌
那天下午,我坐在電腦前,孩子們在一旁寫著作業,家裡很安靜。突然,我腦袋一陣暈眩,視線模糊,感覺自己就要暈倒。一種猛烈的恐慌感攫住了我,我緊緊抓著椅背,強迫自己不要叫出聲,不讓孩子們察覺到異常。
你又來了
“你又來了!”——我不禁在心裡叫道。這種熟悉的身體反應:突如其來的暈眩感、一種失控、即將被恐懼吞沒的感覺並不是第一次。
3年前一個平常的早上,我一個人去了咖啡廳,想給自己一點學習和獨處的時間。在某一瞬間,我忽然覺得自己像斷開了與這個世界的連接,眼前一片模糊,整個世界在我面前像蒙上了一層不真實的霧,那一刻最強烈的感受不是頭暈本身,而是恐慌——一種從未有過的、難以形容的恐慌:我要暈倒了!我要死了!
我當時完全不知道,這叫“驚恐發作”。我以為或許是低血糖,或是腦部出了什麼問題,那樣的體驗太過陌生。而且,自這次發作之後,恐慌的陰影沒有離開。儘管沒再那麼劇烈,但它就像我頭上頂著的一團烏雲,讓我變得警覺、緊張、無法放鬆。我開始不斷上網查資料,翻遍了各種關於頭暈、心悸、暈厥的描述,卻始終不能完全對上自己的症狀。
正所謂病急亂投醫。和“暈眩”有關的科室,我一個不落地去掛了號。腦核磁共振、血液檢查、心電圖、耳鼻喉、神經內科……每一次在診室裡,我試圖向醫生描述那種難以言說的感受。醫生們聽完大多點點頭,便打發我走。沒有明確的解釋,有的只是一張張的化驗單。

沒資格生病
最讓我糾結的,不只是找不出病因,而是——我不知道要怎麼跟別人去描述我到底怎麼了。弟兄姐妹安慰我:“我會為你禱告的。”
也有人出於好意,勸勉我:“你要相信主耶穌受的鞭傷已經醫治了你。”
我點頭說:“我信。”
但接下來,對方又補了一句:“醫治一定會發生的。如果還沒有,那可能是你的信心還不夠。”原本已經焦慮不安的我,聽完後,內疚和自責又加了一層。
除這些症狀以外,我又多了一種在人群中的孤獨感。回頭想,那時的我,也許已經合併有抑鬱的症狀了。因為我總在懷疑,是我屬靈生命出了什麼問題?或者某種隱藏的罪,導致了上帝的審判?最頻繁冒出來的想法是:“我一定得了什麼惡性疾病,否則怎麼會這麼難受?”
但是,外表上,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沒事,努力維持平靜的生活。也許根本上是我不想承認——我生病了。
我是家裡的老二,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長大,父母從小教導我要乖、要懂事、不要給家裡添麻煩。再加上他們忙著生計,基本上我是在被忽視中順帶著養大。在這樣一個養育環境裡,我的潛意識深處有一個聲音:
“你沒資格生病。”
“你就這麼點不舒服,是不是太矯情了?”
所以,即使那種暈眩、恐慌感一再襲來,我仍然在拼命抵抗:“我生病了。”更何況,如果不是患了什麼器質性疾病,而是“精神疾病”,單這四個字,也許就會讓人們噤若寒蟬。
更何況,我還是基督徒?——誰想承認自己“有病”?誰不怕別人的眼神變了?誰不怕一句“你就是想太多”,輕描淡寫地把你推回孤島?
倔強地不肯承認
但身體終究誠實。它時不時告訴我:“你哪里不對勁。”我大概是繞了很大一個圈,直到有一天,我覺得必須給自己一個交代。我去找了一個認識多年的美國醫生,他長期在中國行醫,一向很有耐心。我帶了一大遝檢查報告給他看,他看完,最後平靜地說:“你不要再去做檢查了。你去看看精神科吧。”
我自然很抗拒他的建議。我想,估計這也是美國文化的一個特徵吧(似乎人們的問題很容易和精神問題掛鉤)。
而在我們的文化背景下,“精神有問題”的人少之又少,畢竟這好像比身體有病更可怕、更丟臉。
所以即使後來我真的去了心理科,心理醫生在為我做了一些評估量表後,告訴我:“你這屬於驚恐障礙,伴發焦慮症狀。”
我其實還是抗拒這個結論。“就這短短一個小時?這就算確診了嗎?”
後來我想,為什麼我這麼倔強地不肯承認自己生病了,而且是精神上的某種疾病,原因是因為一旦我承認了,就證明我是一個有問題的人,我不是一個好基督徒,我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而別人會怎麼看我?
從內心深處,我確實承認,我是一個充滿問題的人,是一個需要醫治的人,否則我怎麼會來就近主?——但就現實的實踐層面,我發現自己並不承認這一點。許多年以來,我似乎搭建了一個看似堅強、成熟的基督徒的人設,而且不斷地在穩固地建造它。

上帝逼我往裡看
我悄悄約了一位心理諮詢師,並不是覺得專業人士擁有我生命的答案。只是想藉著專業人士的幫助,掀開生命底下的石頭,我知道一旦掀開,石頭底下可能藏著各種醜陋骯髒的一大堆蟲子,我沒勇氣去面對。
上帝逼我往裡看。確實如此!那時我以為,信主多年,我的人際關係都健康良好。尤其是親密關係。諮詢師很快捕捉到了我防禦機制後面的恐懼。尤其是談到我的父親。我與父親很疏遠。那時,我以為我已經向他盡了一個基督徒的責任。我曾多次向他傳福音,節日裡也盡女兒的義務,買禮物、打電話,看上去一切妥帖。可當諮詢師帶我走進童年的“密室”,我才發現,我內心對父親充滿了怨恨與控訴。他對我的冷漠、忽略、甚至家暴,在我心裡都留下了深深的傷。人們說愛的對立面,不是恨,是冷漠——其實藏在這些妥帖行為背後,是我對他的冷漠,而且這些外在的行為不過是自欺欺人、自我開脫。
諮詢師陪我慢慢看清,那些傷口仍在那裡。她引導我去看見,在那最黑暗、最孤獨、最恐懼的角落,主耶穌始終沒有離開。哪怕我那時並不認識祂,祂已經在抱著那個瑟瑟發抖的小女孩,守著她。
我開始明白,為什麼我常在身體上感到緊繃,為什麼恐慌發作時,總像是被困在一個無形的牢籠中——那是這個曾在陽臺上、被父親用利器狠命擊打的小女孩的身體記憶。那一刻,她不知道逃跑,似乎“凍僵”了,她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在諮詢室裡,那個小女孩又哭、又喊、又質問,直到她的痛苦被看見,被聽見。那只曾藏在深處、隨時可能躍出的情緒猛獸(恐懼與不安),終於開始被安放、被安撫。而我也在內心真正和父親達成了和解(這發生在父親去世前一年)。
當然,經歷過這短暫的心理諮詢,並不意味著我的驚恐發作就此消失。它還是會時不時回來。但面對它,我不再只是恐懼、羞愧或逃避。而是我聽見了上帝對我發出的邀請:“不用怕,你可以往水深之處去。”
這個“水深之處”,並不是要讓自己變得更努力、更完美,而是去面對真正的自己。
我常常想,在驚恐發作之前,我的人生看起來還是較為順遂的:求學時努力,被視作“別人家的孩子”;婚姻尚可,丈夫體貼,公婆支持,孩子健康。也努力在教會服事,待人熱情,做一個好基督徒。
可有時夜深人靜時,我覺得心裡仍舊空空的。似乎喜樂離我很遠,也鮮少因為祂的恩典而驚歎,生活大都被各種責任和應該推著走。我害怕停下,害怕說不。好像一旦停了,一旦拒絕了,我就不再是我了。那我又是誰呢?如果我不再是那個合格的女兒、妻子、母親、基督徒——如果什麼都不是,我還剩下什麼?
必不可少的東西
就如提摩太·凱勒牧師在一篇關於“焦慮主題”的講道中,他引用奧古斯丁的一段話,提到焦慮的根源:
我們生命中有很多“好東西”——孩子、伴侶、工作、服事等等,當那些好東西變成必不可少的東西,我們注視那些東西,我們尋求那些東西,我們凝視它們的美麗,我們崇拜它們,我們認為除非得到它們,否則我們不能過著快樂的生活。當美好的欲望變成毫無節制的欲望、不相稱的欲望時,焦慮便由此而產生。(註)
我開始轉換視角看待我的疾病。我知道上帝不是要摧毀我,祂是在溫柔地提醒我:我是否已把“表現得堅強”、“活得有用”、“成為一個好母親、好基督徒”這些事,當作了必不可少的東西?我對健康的執著,對控制感的抓取,是不是已經成了一種執念?疾病逼著我去追問那些更深的問題:在祂面前我真正是誰?我敢不敢讓那束真正的光,照進我的空虛、恐懼?我敢不敢停下腳步,讓祂來拆毀、建造?

祂夠真實,夠慈愛,夠耐心
就這樣,沒多久,我辭了職,離開了自己喜歡,卻也感覺有些迷茫的文字工作。我不知道能做什麼,只覺得需要停下來。
有一段時間,我把孩子送去了幼稚園(本來是想跟風在家教育),然後,我的“工作”就是散步。江邊、植物園、公園、街道,一個人,慢慢走。既快樂,也有點不安。快樂,是因為大自然一直是我的最愛。一抹陽光、一株在風中搖曳的小花,都能讓我心生雀躍。不安,是因為我從未這樣對待過自己。沒有任務,沒有成果,沒有生產力。這樣的時間對我來說,奢侈得幾乎帶著罪惡感。我才發現,我從未真正給過自己時間。
而焦慮症逼著我去學,學著讓自己沒有“生產力”,學著放下對孩子、對生活、對事情的控制。我不斷問自己,那些以為“必須做、必須有”的事,真的必須嗎?
也是在這個過程,我開始看見微小、平凡事物裡的恩典。當我走路都困難,當參加一次多人會議就慌到聲音發抖,當做家務都覺得力不從心,我才慢慢明白:原來,這世上好好走路、正常吃飯、參加會議這樣的事,並非理所當然。每一個還活著的日子,原來都不是該有的,都是恩典。
當然,這個過程充滿了失敗,即使心理學幫助我洞察到了生命的某些真相,卻無法給我解藥。而我與上帝的關係也不總是很穩定。有時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心不在焉的孩子,明明站在遊樂場,卻一心想去遠方的沙灘追浪。
因此我的軀體症狀,也時好時壞,依舊會常常陷入筋疲力盡、身體緊繃,恐懼發慌的狀態——它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上帝時不時拉緊一下,讓我難受一陣,然後為的是將我拉回到祂面前。
這個過程中,我最大的改變,是越來越願意甘心樂意、快快地轉向祂。雖然害怕仍常襲來來,雖然喜樂不是時刻充盈,雖然常為自己的反復無常、軟弱不堪而內耗,但因為祂夠真實,夠慈愛,夠耐心。
正所謂:
有時信靠,常常失敗,總是被接納。
有時舒適,常常驚恐,總是被懷抱。
註:“生命中的福音之焦慮問題”,提摩太·凱勒系列講道,微讀聖經。
作者曾任編輯,現在神學院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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