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2025.05.29
傲潔
阿璞、郁兒和我,3個女孩子,相遇在教會的少年團契。阿璞剛自澳洲返回香港,未有工作,整日出沒教會,游手好閒。郁兒白天在工廠打工,下班後到教會吃完飯休息片刻,再步往夜校上課。而我,是典型的香港中學生,住在狹隘貧區,家無書桌,每天下課後,揹著重甸甸的書包去教會,做完作業才回家。
我們的教會,位於九龍鬧區一棟商住兩用大廈。會堂平日開放為學生自修室。敞亮的空間內,多位家境與我相仿的少年團友,各據一席,埋頭溫習,準備中學會考。
阿璞與郁兒,對我這酷愛文學的姑娘充滿好奇,跟我搭訕幾回,很聊得來。我們仨的故事,就此展開序幕。
擦出友誼火花
短髮男人頭的阿璞,粗獷不羈。話多的她,不懂察言觀色,得罪人也不自知。
頗拘小節的郁兒對她有點不耐煩,但看在阿璞大情大性一片真,不想計較。
而我,大家視為逸隱詩人——孤芳自賞、遺世獨立。
南轅北轍的3種人,怎麼會擦出友誼火花?
一切歸功教會牧者重視靈命成長,讓會友明白:無論貧富、工作或學業表現如何,信仰人生有全新的起跑點,務要仰望耶穌,奔走得勝者之路。
在此教導下,弟兄姐妹打起堅毅不拔的獅子山精神,每日上班、上學前,先返教會晨禱。查經班、主日學準時報到,認真學習。團契裡熱心服事,守望相助。平日互串門子,關懷探訪。福音行動積極出擊,搶救靈魂……
我們仨在此屬靈氛圍下,漸行漸近。
香港住屋窄小,無個人空間。好些會友閒著沒事,就往教會鑽。大家碰面,每每熱談屬靈話題:讀經得著亮光、禱告蒙上帝應允、崇拜看見異象、夜間做了異夢,等等等等,被團團靈命復興熱火包圍,感覺自己是“屬靈人”,已置身於精英主義之城的“精英教會”之列。
某日,教會出現了一位矮個子弟兄。他解釋聖經頭頭是道,還私下籌組查經班,吸引了多位渴慕真道的年輕會友。我們仨即在其中。在查經班中,該弟兄開始對經文表達“獨特見解”,更不斷地批評教會。參與者逐漸受他影響,開始對教會事務不順眼。後來覺醒,這人是在暗裡“偷羊”!
此事之後,渴望長大成人的我們仨,互相期勉:“專心讀經禱告、參與事奉,假以時日,自然滿有基督長成的身量。”這是40年前的往事!

熱血胸怀大志
許多晴朗的週末,阿璞、郁兒和我,一起搭巴士,上禱告山——幽靜的祈禱院裡,我們日間禁食禱告。太陽平西時,共享日式公仔麵。晚間窩在女生宿舍,促膝長談。深夜倦意襲來,才沉沉睡去。
當時3個丫頭不知天高地厚,自信人生潛力無限,憧憬要為神國做大事,將福音傳到地極……天上的父親聽見,當不會笑我們年少輕狂?
我赴台灣求學前夕,阿璞哭哭啼啼:“好捨不得你!”我也捨不得她、郁兒,以及其他陪我成長的少年團友。
猶記那個只有書信往來的年代,在台大學僑生最興奮的時刻,莫過於收到來自家鄉的郵件。一頁密密麻麻、字跡未必工整的信箋,足以療慰背井離鄉的寂寞心。阿璞和郁兒不時來信,偶然寄一卷錄音帶,向我報告教會近況。我讀了又讀、聽了再聽,遙念對岸屬靈的家人。
台大4年寒窗苦讀之外,我利用晚間及寒暑假,報讀神學院延伸制課程。大學畢業求職未果,我毅然決然進入神學院,攻讀宣道碩士,預備全職事奉。在香港的郁兒,也在神學院修讀基層工人神學訓練課,並受聘於母會,當了傳道人。
阿璞呢,被一位投身邊緣事工的女宣教士相中,拉著她征戰港九龍蛇混雜之區傳福音,甚至在一條惡名昭彰的街道,建立了福音據點。
鬱鬱步入中年
看似轟轟烈烈以神國為己任的我們仨,幾年之後,竟各遭殺羽、無力為神國高飛,鬱鬱不得志地走入中年。
在母會服事的郁兒,個性倔強,與同工不和,衝突迭起。牧者為顧全大局,婉轉安排她離職。一腔熱血,落得如此下場,向來體弱多病的郁兒不堪此擊,新疾舊痛紛至沓來,健康狀況一落千丈。其後,她在其他教會及福音機構任職,都不歡而散。
大而化之的阿璞,則遇家庭慘劇。2007年環球金融危機之巔,她家有人投資慘賠,一時想不開,從高空躍下。隔年,父母亦先後離世。痛失3位至親,阿璞無語問天,宣教雄心灰飛煙滅。
較之她倆,我找不著堂而皇之的理由,為自己的靈命停滯而辯護。我婚後一頭栽進主婦生涯,迷航在龐雜的家庭庶務裡,經年配合先生、孩子而活,失去自我。日久天長,我變得自暴自棄、不求長進。在自我價值感低落的漫長歲月裡,老我生命裡的曠野性情,瘋狂舞動,終日抱怨不休、煩躁難安……
多年後返港,我們仨重逢敘舊。昔日的宗教狂熱不再,3人的靈命都吊著鹽水。禮拜天到教會聚會,意思意思地補充些水份和營養,藉以維持信仰生命不死。
走入不惑之年,我們仨反成了長不大的巨頭嬰,滿腦神學知識與聖經道理,實際卻無比自我中心,知道主的話但無法行出來。回望少年青澀時,單純的心似通達真道,可以吃乾糧。何竟經過許多年之後,重新抱起奶瓶喝奶?

決意扔掉奶瓶
兒子有位大學同學,因課業繁忙,無暇用餐,喝了一整年液態營養品,健康感覺良好,並無異狀。哪知一年後,他到餐館點了牛排餐,牙齒居然無力咬嚼脆嫩酥香的牛肉。事態嚴重了!這位學生從此乖乖煮食、吃正餐,方慢慢恢復牙齒的咬合力。
長期喝奶的基督徒,擱淺在基督道理的開端,同樣無力咬嚼真理的深意,無力讓主的話內化成生命更新的力量。如此靈命又怎能長大?遑論進到完全的地步!
可笑的是,我們3個大頭嬰抱著奶瓶,卻又倚老賣老,頻頻發表屬靈高見!
大頭嬰其實眷懷舊日火熱愛主的時光,無奈心思意念逐年雜草叢生,回不去起初那靈魂淨土!
2019年夏,香港成為全球新聞焦點。許多往事湧上心頭,我扔掉了鹽水袋,痛下決心,重新做個不折不扣、忠心為主而活的基督徒。
我們仨曾經竭力成為屬靈人,甚至自鳴靈命高過一般信徒。一旦冷淡退後、自高處墜落,如何爬起身,攀回高點呢?這“高點”又是什麼?
我不斷思考:何謂“靈命長大成熟,到滿有基督的身量?”赫然發現:熱心教會活動,及顯眼的屬靈行為,未必等同靈命成熟。若要“滿有基督的身量”,老我需要被主一瓣瓣剝下來,重塑天父喜悅的新生命。
婚姻路上,我和先生長期磨合得很辛苦。夫妻倆都熟悉聖經,吵嘴時更是各搬有利自己的經文,振振有詞,力證上帝站在自己一邊。直到有一天,聖靈在我心動工,提醒我:“順服先生,別吵了!”我神奇地閉上嘴巴,心平氣和去做家事,沒有不甘。這一刻,我感受到:“自己往上攀了一步!”
類似事件,陸續出現。每當快要動怒之際,內裡就有股溫柔的約束力,輕聲細語地攔截我。一年下來,家人同感:“你跟過去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兒女難以言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如今,“不一樣”發生在先生身上!
追思中破地獄
單身的郁兒,經年進出急診室,身體每下愈況。前年與她見面,她向我滔滔不絕地數落別人的錯。她的苦毒與怨恨,十幾年來從未減色!我嚐試向她吐露真心,怎料她回我以鄙視之言。我像被她賞了一記耳光,錯愕、憤怒、一臉熱,從此不主動跟她聯絡。
去年12月,郁兒再度住院。我從阿璞口裡得知,她正與許多弟兄姐妹和解。當時香港出現一部賣座極佳的電影《破‧地獄》,片名取自道教法事中為逝者超渡的重要儀式,目的是帶領先人從九層地獄的束縛中掙脫出來,得以安息。電影中有句精彩台詞:“不止死人要超渡,生人也需要破地獄,生人都有好多地獄。”
郁兒在臉書貼文:“如果有幸出院,馬上去看《破‧地獄》。”
聖誕節過後,郁兒病情急遽惡化,不久安息主懷。追思禮中,數位弟兄姐妹圍繞棺木,瞻仰遺容,各自垂低頭,向她致歉。此刻的郁兒和耶穌在樂園裡,無感於人間憾事,圍棺的人是在“破”他們自己的地獄罷了!基督徒出死入生,無需“破地獄”儀式,直接進入永恆的安息。活著的人,才有很多地獄需要“破”!
郁兒生前的人際相處問題,擠住她的靈命成長,害她抱著奶瓶怨東恨西。直到臨終,她才靠著耶穌,主動伸出橄欖枝,逐一與人冰釋前嫌。

一瓣瓣剝開時
無論地獄有多深,復活的基督都能一一破開。主耶穌將我們的舊人一瓣瓣剝開時,也正在破這舊人裡頭阻礙新生命發芽、茁壯的各種地獄。
家庭悲劇重擊阿璞,她鑽進怨天尤人的地獄出不來。屬靈生命擠在狹小的空間,退化成嬰孩,無法長大!我走過婚姻風暴,經歷了一場“破地獄”之旅,發現世間並無萬劫不復的地獄,在基督裡永遠有望成為新人。
而今我們仨剩下我和阿璞,兩人定期視訊、代禱。依賴心重的阿璞仍舊話多,總是辭不達意。我必須打斷她雜亂的句子,用正面言語將她引到耶穌面前,讓主親自破她的心理地獄。
靈命成長是學習及活出基督的終生旅程。因耶穌不離不棄、陪伴身側,我才回到靈性進深的軌跡裡。現在可以吃飯的我,無法保證往後不會再抱起奶瓶,我能做的是:規律靈修,虛心讀經,聆聽聖靈,順從而行。
作者原基督教報社主編,現居英國,為自由撰稿人。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