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專欄2025.06.23
書拉密
1
她不知道拿外婆怎麼辦。
這已經是第5次。
外婆整夜遊蕩,天沒亮就站到床前,拍她的肩,說:“我想回家!”
這就是家啊,這裡就是你的家。她安慰外婆。地燈光線迷離,她握著那雙皺褶綿延乾燥得能擦出火花的手,重複一遍,又一遍,又一遍。外婆不響,拉開廚房的門向外望,再拉開陽臺的門向外望,每望一眼,都說:“這門是通向回家的路呀,怎麼不是了呢?”外婆回頭望她,向她求助。她也很無助。
外婆遊蕩累了,會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倒頭睡去。但這更像是在為夜晚儲存能量。
她劃開手機,想給母親打電話,掂量一下,把手機又放回枕邊。
那天收聽母親語音留言的時候,她正敲開一只雞蛋,一團暖金被亮白擁抱著滑進海藍色的大碗,微微蕩漾。母親語氣匆促,連標點符號都懶得給:你小姨走路摔斷了腿照顧不了外婆你把老太太接回去看著我付錢。
和從前所有的事情一樣,不容她置疑,只給結論和要求。
她攪動筷子嘚嘚響,大碗瞬間被金黃色覆蓋,浮起一層淡金的細沫。她打開冰箱,上上下下找那只番茄,聽見一聲輕歎,聲音消散的一刻才意識到是自己發出來的。
她不敢不接。
她住著母親的房子,不用付房租和物業費,只管水電和取暖。母親讓她接誰同住,她都得忍著。她忍過了二姨三姨四姨小姨和過半數的表姐表妹表嫂表弟媳婦和她們下一代的女兒們,每個來京城看病、考學、旅遊、轉車、閒逛的親戚,只要是女性,都可以在這裡輪流小住。女性,就是需要幫助的人。母親如此教導。
母親家的所有女性親戚都知道她們家有兩間臥室,一間長年閒空,寬敞、舒適,從窗口能望見遠山,下樓坐地鐵,只轉一趟1號線就能到天安門看升旗。母親是大家族的長房長女,又是著名的女性問題研究專家,在北京高校當教授,有房有車;她常年住在母親的房子裡,沒丈夫沒孩子,看起來就有大把時間無所事事,可供女性親戚們消耗,不找她找誰呢?
她回復說:“好的。”沒加任何修飾的圖示,微笑、憨笑、鼓掌、玫瑰之類,一概免去,怕母親嫌她啰嗦。
母親退休後一個人搬到海濱小城獨居,守著滿架子的舊書新書和口述錄音硬碟,心心念念想把幾本女性口述史資料整理出來。母親說,你過你的,我過我的,自己管好自己的事,誰都別打擾誰。母親確實說到做到,幾乎從沒為自己的事打擾過她,有病自己去醫院,自己出錢找看護,自己付錢給小姨照顧外婆。打擾她的,都是別的女性,藉著母親的名義。
現在是外婆。
外婆照顧過所有女兒的兒女們,除了她。母親堅決不允許外婆來照顧她們,母親要自己撫養女兒成人,不希望女兒受除了自己之外任何他人的影響。外婆識字太少,頭腦糊塗,總愛講神神道道的事,母親不放心。母親希望女兒能像自己一樣有獨立意識和理性精神,這些都是外婆給不了的。

2
她上次見外婆,還是外公去世。她一路上都擔心身心俱衰的外婆會承受不住,想不出說什麼話才合適。她從小被母親教導要剛強自主不求人,女子有淚不輕彈。她長大後倒真是不愛哭,但這也讓她落入另一極,看見別人落淚自覺無措,不知道如何應對。
見了外婆,發現先前的擔憂純屬多餘。外婆勸那些哭的人,外公先歸了天家,他們很快就能見面團聚,不用太難過。然後開始講她又看見了天使:“一個穿白衣服的抱著他離開,你外公也穿著白衣服,絨乎乎地發著光。”她和母親坐在外婆的對面,彼此交換著忍耐的眼色。
對外婆來說,看見天使,並非奇異的大事。
小時候過節,母親常帶她回去看外公和外婆。外婆得著機會就給她講當年。
當年,她和外公結婚沒多久,外公就被派到礦山工作,那邊通信和交通都不便利。將過春節,她帶著給外公做的棉衣、棉鞋和炒肉醬、炒麵、小米,不停地坐車、換車,又坐車,又換車,輾轉3天半,趕到那座小城的火車站。外公沒接到她臨行前發的電報,不知道她會在春節前去看他。她在空蕩蕩的小站等了1個多小時,最後決定自己去找那座礦山。
車站的人向她指點礦山的方向,她拖著笨重的行李箱,在寂寥的荒野上一步一步朝前走,一路上沒遇到一個人。到了一處十字路口,她不知道怎麼選。最糟糕的是,行李箱的一個輪子又掉了,這下她拖也拖不了,拉也拉不動。天慢慢黑下來。“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外婆賣個關子,反問她,“你猜我怎麼著?”
“你就禱告了。”她試探著接。這個環節她早在6歲就知道了。
“對,禱告!”外婆喜歡晚輩用這種詞來回應她,聽著很像同夥,“這時候禱告特別有用。”
“我媽說禱告就是對著空氣說話,自己騙自己。”她覺得有責任讓蒙昧的外婆清醒過來,畢竟,她中考在全校排第3,母親說這意味著她還算不笨,她可不想被外婆的神話給忽悠了。
“才不是呢。”外婆很認真地解釋,“人非得到了山窮水盡,才會想起禱告。”
她那時就想,這輩子絕不能走到山窮水盡,絕不能活成外婆那樣。好在,一年才見外婆一面,一年才聽一回她的神話,忍耐地聽完,就算盡孝了。這是母親告訴她的原則。她就忍耐著聽完。

3
外婆說,那天禱告剛結束,就聽見有人從她後面走過來,問她去哪里,然後告訴她自己就住在附近,與她同路。那人長得高大,腳步沉穩,伸手拎起行李箱,掂一掂,直接扛在肩上,指點她朝中間的路直走。她只挎個隨身包,走得輕快極了,耳邊只聽見風聲掠過。沒走太久,就看見路盡頭的小山坡上有點點燈光。他們停在路邊一扇黑色大門前,門邊寫著礦山指揮部。那人放下行李箱,讓她去敲門。她敲了兩下,裡面傳來腳步聲,她趁空回頭向那人道謝,卻發現身後只有行李箱,一個人影也沒有。那人何時走的,如何走的,沒出一點聲響,突然消失,彷彿不曾出現過。
外婆最後下結論,聲音透著神秘的竊喜:“我這才知道,原來遇見了天使。”
真的嗎?!她看向母親,母親挑下眉,嘴角做了一個扭曲的動作,向她抬抬下巴,意思是別聽外婆的。有了母親的確認,她自然很安心,乖巧地說:“外婆真會編故事啊!”
外婆說:“咦!哪敢編,這是真事!還有更神奇的呢……”
更神奇的和母親有關。大意就是母親小時候生病發燒,外婆背著她去找醫生。路上下大雨,有人幫她撐傘,把她們一路護送到醫院。然後那個人就消失了。那個人也是天使。
這有什麼神奇的呢?路遇好心人而已。
六歲時,外婆帶她去雜貨鋪買冰棒。出門遇見一個小男孩坐在地上哭,袖口和膝蓋沾滿灰,讓他看起來更窮了。一個比他高一些的女孩站在一旁使勁地拽他。外婆停了一下,轉身進鋪子買了兩支冰棒塞給男孩和女孩。她回去告訴母親這件事,不明白外婆為什麼要給不認識的孩子買冰棒。母親翻著書,聲音平淡,說:“外婆想當天使。”她沒聽懂。母親抬起頭,補充,就是想當好心人。
對,所以那人不過是個好心人。
“才不是呢。”外婆很認真地解釋說,“那人是眼看著消失的,就像直接化到雨裡一樣。”
可能嗎?她問母親,當時是這樣嗎?
母親說我怎麼知道,我當時只有一歲多,什麼都不懂呢,外婆那麼一說,你就那麼一聽,較什麼勁。
“更神奇的是那天的時間,”外婆說,“我出門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到了醫院還是下午四點,我一路上就怕去晚了醫生下班,結果醫生都在。”
是你的表停了吧?
沒停,回來的時候,櫃子上的鐘還在正常走,咯噔咯噔,走得很起勁兒。
她覺得和外婆交流太累,太浪費智商了。
後來再過春節,母親經常有事回不去那個灰禿禿的小鎮,她也跟著留在京城,或者跟著去外地觀光。總算在少年階段擺脫了外婆的神奇往事追憶。
但在青年的末尾,在她預備進入中年的時節,外婆自己來了。

4
外婆喚她的乳名,記得她讀書成績好,還出國讀書了。外婆當然不知道她中途退學的事,也不知道她被公司辭退的事。外婆看她時時刻刻坐在電腦前敲啊敲,並不明白她在做什麼,只誇她像母親一樣聰明、坐得穩。
外婆愛給她做番茄炒雞蛋,因為聽她說最喜歡這道菜,又好看又好吃又有營養。其實她心裡清楚,做別的菜都太費事。她像母親一樣,不那麼熱愛生活,也不那麼熱愛美食,吃什麼都一樣。何必浪費時間和精力在這些瑣事上呢?外婆卻說這是最容易做的菜了。外婆一上手就比她做得好吃,她的舌頭知道。
天光漸長,外婆不再能如常入睡,夜裡如魚一般,在屋裡四處遊蕩。天未明,她睡得正香,會遽然被搖醒,一個朦朧的聲音說:“我想回家。”所有的門,連衣櫃的門,都被外婆一一拉開,要找那條回家的路。
她從未像現在這樣焦慮夜晚的開始,寫進文檔裡的句子笨相十足,粘滯成一團一團的廢話,得想個法子。她不想問母親,決定問問小姨。儘管小姨不如母親讀書多,退休前也是當地報社的名記,見多識廣。小姨在電話裡聽明白了,說你給外婆弄個小隔間吧,像她原先家裡那樣,別太大,照著原樣佈置,裡面再鋪上兩塊棉墊。她要是每天在裡面跪一會坐一會,自說自話地聊聊天,心裡就能安靜許多。
她抓著這根稻草,趕緊照做,把廚房旁邊一個小儲藏室清理出來,四壁貼滿悅人眼目的鴿子、羔羊、麥穗的圖畫,地上安放兩只憨憨的大白圓墊。外婆拉門進去,這裡摸摸,那裡碰碰,在墊子上跪一會坐一會,向著空氣絮絮叨叨地東拉西扯,夜裡果然安靜許多,不再找她要回家了。
只是,到了白天,外婆又像從前那樣和她說許多神話。自然少不了天使。他們在房間的每個角落跳舞,也在窗外的大街小巷上空穿行。天使在保護我們呢,外婆因此甚欣喜,並用手指點著這裡那裡。
她順著外婆的指尖仰望空蕩蕩的屋角和淨寂的晴空,想起曾問過母親,做了那麼多女性口述實錄,為什麼沒想著給外婆做呢?她那麼愛說話,有不少往事可講。母親不屑於她的提問,外婆講的那能叫歷史實錄嗎?就像你寫的那些穿越來穿越去的小說,能叫歷史小說嗎?那倒是,母親一向講求概念準確邏輯清晰證據扎實,自然無可辯駁。
不過,史實也好,神話也罷,外婆總算能讓她一覺睡到天光大亮了,她也就仍然能頭腦清楚地續寫她的穿越故事,粉絲數也在穩步上漲。
5
端午假期,她下決心帶外婆出去轉轉。外婆說好。
天明時分,她被窗外廣場上歡快的舞曲吵醒,聽著彷彿是迎親的合唱。她氣惱地起身去關窗,推上窗格的瞬間,聽見外婆在和誰說話:“在呢,我在這兒呢。”
她迷朦著雙眼去廚房,看見藍色大碗裡金黃微蕩,兩根筷子撲在切好的番茄上,一滴澄黃正靜靜地散開,落進紅豔豔的籽粒中間。廚房旁邊小隔間的門半開著,鴿子、羔羊、麥穗都安靜地靠在牆上,白色圓墊也安靜地伏在地上,四壁潤著微朦的晨光,裡面沒有人。
所有的門裡也都沒有人。
每一扇窗都緊閉著。
外婆憑空消失了。
作者現居北京,作家、編劇、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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