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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渡与超越 ──读程抱一的《天一言》(黄瑞怡)

黄瑞怡

本文原刊于《举目》38期

      不知许多人是否跟我一样,在拿起《天一言》这本书前,从没听过“程抱一”这个名字?

        上世纪中叶,年方双十的程抱一,由南京赴法留学。那时他连一句法语都不会说!熬过艰辛十余年,他已在彼岸扎根,并结出文学与思想果子,传遍欧美,传回中国。

        在法兰西,程抱一成就了许多“第一”:他是第一个在法国获得大学教授职称的中国人;他的《中国诗歌语言》,是世界第一部以结构主义,研究古典诗词的学术专论;他也是第一个获得法兰西学院终身院士荣誉的亚裔,等等。

        多年来,程抱一在他乡研究中国诗画的同时,认真思考生命本质。他说,他心中长存一把火,从来没有熄灭过。

        1980 年代中期,他重病卧床,深感时不我待,开始创作小说。首部《天一言》,耕耘十年。这是部第一人称长篇小说,以天一、玉梅、浩郎间的情谊为经,以抗战到文革 初期的动荡中国为纬,写下作者对生命的质疑和反思。出版后销售长红,译为多国语言,他的名字,Francois Cheng,在读者中传开。

        小说中,我们看到,人在重重苦难浪涛中出脱:一个人经历了苦难荒原、疾病深渊、罪恶险滩后,发现自己还活着,还愿意回应知己那熟悉的话:“还不晚嘛!我们再做点儿什么?”──就是这对生命意义“不放弃”的顽强探询,让《天一言》这阙苦难交响乐,至终保持上扬的基调。

        主人公天一的旅程,象征著当代中国人在历史、现代、自我深渊中攀爬扑跌的痕迹,和在人性荒原间踽踽独行的心路历程。在不断的前行与回溯,反思与观照中,涤荡出生命的终极意义,仿佛焦黑残壁上,挣扎出的一株小小的青青嫩草。

任是伤痛也动人

        《天一言》不同于传统小说,既没有太多高潮起伏的情节,也少人物对话互动。这样一部充满哲思独白的作品,究竟凭什么打动读者的心?

        笔者认为,《天一言》的迷人处,在于程抱一对东西文化、对人性、对美、对语言的感应敏锐,又深掘内蕴,以致常能“先读者一步,指点出心灵的繁华胜景”:

1. 东西方对话

        地球村世代,许多人脚踏东西两岸,常有和异文化接触机会。但发言不等同对话。后现代表面众声喧哗,多少是自言自语?操练多元眼光,与异文化深入对话,实是艰苦漫长的过程。《天一言》书中多处关于中西哲学、美学的精彩讨论,反映了程抱一对东西文化的咀嚼︰

        “我渐学会用包容精神和中西方双重眼光来收纳、审视东西两种不同文化。用双重眼光观察,不仅可以了解他人价值和接受标准,还能返观自身,在对方眼光下作更严 格、更明确的价值界定,从而有勇气去掉不正确部分,去掉旁枝树叶,保留主干。西方人的批判眼光,可以不断更新文明层次的追求……在艺术探求上,总希望达到 彼方,不停留在生命境界的此方……我从中国人追求圆满和谐,向西方人逼近,追求突破、提升,而得以在小说中表现出一种丰富性。”

2. 对美的追寻

          书中醉心书画的天一,对美有着执著的追求。然而,他不以钻研技巧、形式为满足。他毕生追求的,是意境,是神气,是“气韵生动”。举例来说,他画玉梅,欲捕捉的是玉梅刹那即逝的神情。

        既然艺术标竿在流动的气与神,那么追寻美的“心态”与“过程”,也就比成品表相更重要。书中有不少对美无止追寻的动人描述:薇荷妮克19岁大病,无法继续演 奏长笛,心里对音乐的渴慕却益发加增。病愈后,技巧、境界都更上一层楼。北大荒那个被迫放弃书法的“哑巴张”,以声音几乎低到无的竹笛,吹皱一池春水,吹 响每个听者心里难以言喻的盼望和渴求……这般对纯美的渴望,让人联想到神学家鲁益师瞥见神圣,瞥见那“更美家乡”后的永恒乡愁!

3. 人性的深掘

        用常人眼光来看,天一坎坷一生,经历了许多个体、集体的悲剧。自幼及长,他从不欠缺机会与人性的卑劣、贪婪、自私交锋。就是他的内心,也时有激烈的天人交战。

       比如说他13岁时,眼见杂志上被日军欺凌的南京妇女照片,竟激起强烈欲望;又如18岁时,发现玉梅、浩郎互生情愫,三角友谊失衡,萌生谋杀念头……

       于是读者不禁要问,为什么天一没有掉入人性黑暗面的漩涡?为什么大小悲剧没有连络成一阙哀歌?为什么走到生命的绝境却不致绝望?

       程抱一自己曾说:“我在创作《天一言》时,融会了中外文学创作经验,致力于超越和突破,通过天一大痛大悲生命绝境的开掘,挖出了人性的真价值,写到了人性的深处和实处。”

        对照书中北大荒开垦冻土惊心动魄的描述,无疑地,程抱一对人性中的美善,仍有信心。即使要经过艰辛开凿,才能从荒原中得着些微宝藏,但那丁点璀璨,就足以让垂下的眼眸再次仰望,让疲惫不堪的脚贾其余勇,翻越下座山头。

4. 语言的力量

        天一多次重病,却又一次次活下来。当亲友接连离开人世,他仍然幸存。天一靠什么说服自己撑下去?

       故事末了,天一因肠胃重症住院,又因精神错乱被送进收容所。走到疯癫老病尽头,天一终极自救之方,竟是在叙述中重生,在回忆往事里重建生命秩序与意义。如同程抱一在序言中所说:

      “人的命运固然脆弱无比,却也发生了奇蹟——他创造了一个工具:语言,使他得以抗拒失落,抗拒摧毁,使他得以在某种程度上承托出比真实更真实的真实,包括所有完成了的、幻灭了的,梦想过的、寻索过的。看,大难之后,在荒原腐尸之间依然蜿蜒著那并未灭迹的心路历程。”

        是的,尽管天一苦苦追索的,都是难以言表的大命题,他经验的时代悲剧,也足已让许多有类似遭遇的人噤若寒蝉。但,天一选择叙说。对他而言,语言是奇蹟,让他里头的生命泉得以重新流淌。回眸间,文字涓滴成流,成了长江大河。

信仰写作的反思

        程抱一说:“人是一个最大的可能性。”他认为,人的地平线不能预先定好,只有让人的精神得到真正发挥,具备超越的层次,那么人真正的力量,才能得到最大展示。

        人究竟有多大力量?就程抱一而已,他是以生命书写,尝试提供解答。这对自认握有永生钥匙的基督徒,特别是我们这些选择以文字服事这世代的基督徒,又有什么启示呢?

1. 以活水冲茶

        《天一言》充满苦难伤痛,却不是伤痕文学,也不是控诉实录。作者谦卑地进入一个生命,深深勾勒出他的浑沌、沉潜和高升,反映出他走过的时代的漆黑与亮光,甚至推及全人类共有的困惑与关怀──这就是所谓的“一粒沙中看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堂”。

        天一的生命枝叶,在高山云雾中浸润,在月光星辉下洗净,又被生活环境的骄阳曝晒,最终在回忆反思的水流中浸泡复苏……浸透、活透了,才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力量!

        反思我们自身,基督徒如果活得不够深,不够透,在生活中只虚浮地点一下温水,又如何发出香气?基督徒如果反复述说同样的初信经历,如何向人展现,神是“天 天”与我们同担重担的主?基督徒如果对天路、世路难关,关关提供标准答案,又如何和未信的人深入对话?我们不得不深自警惕:信主愈久,愈要小心“浅活”危 机!

        从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到程抱一《天一言》,在回忆里,生命中曾经的仓惶、拘谨、狂欢、剧痛的分分秒秒,因时间、空间、心理距离反而显露真相。不然,我们的心路历程将为蔓草遮蔽,我们就无从体会浩郎那诗句──

       “在故土和天空之间你唯一的王国:呐喊!”

        相信吗,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故事、生命经历,都是神独一无二的创造与带领?面对往事,不要因伤心就转头不看,不要因盲点只看到片面,也不要只停留在“白头宫女说玄宗”的闲话层次。

        我们要学习以耶稣的眼光去注视。当开启回忆的茶罐时,愿意圣灵活水来冲泡我们生命的茶叶,借着书写的杯,将茶水盛到世人前。让我们以属灵眼光,藉回忆书写深刻重活一次,不只是招魂,还要复活!

2. 渣滓与新酒

       在 《天一言》书中,我们看到天一多次被推下生存深渊,被逼入生命绝境。其实许多人也遭遇过这样的经历,然而态度却大不相同:有人将过往封闭,如静默枯井;有 人任凭往昔泛滥成了苦水流域;也有人像天一,经过肉体、精神、环境多重压迫后,生命除去了渣滓,余下甘美的葡萄汁、纯净的橄榄油……

       为什么天一没有腐烂在往事酱菜瓮中,却在现实炉灰里重生如凤凰?他那烧熔不了、冲刷不去、生命中最坚韧、美好、良善的质素,从何而来?

      《诗篇》66篇10-12节说:“神啊,你曾试验我们,熬炼我们,如熬炼银子一样。你使我们进入网罗,把重担放在我们的身上。你使人坐车轧我们的头;我们经过水火,你却使我们到丰富之地。”

       当我们陷入各样有形、无形的网罗,背负大小重担时,必须坚信神必带我们到丰富之地,如此受苦才不会变成怨恨,才真能与我有益。

       文字路是笔与心的成长之路。企盼生活里琐碎难处,一点点磨练我们的个性与笔尖;环境中骄阳苦雨,一日日孕育出我们笔管内滋润人心的新酒与油。

3. 信仰的留白

      《天一言》里提出一个理念:“一句话愈是真理,就传递得愈快。”这句话应该是真的。然而,为什么我们信仰著绝对真理,却没有看到“愈来愈快的传递”?该想想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否问题不在真理本身,而在传递的人与方式?

       程抱一对基督信仰颇有好感,愿意对话,书里也安排了老丁,一位虔诚信徒,在劳改营中,用言语、行动见証了牺牲饶恕的福音。但天一最终仍与耶稣擦身而过。因为,正如同大多数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天一信天——虽然天是什么,模糊难言。

        程 抱一在《天一言》中文版序言中说,只要此生认真深刻的活过,“创造大奥”是否有解并不重要。真的不重要吗?显然并非如此。然而,我们却可以借此认真思索: 基督文化与中国文化的对话点在哪里?是什么因素,让许多当代中国文化思想精英,与福音擦肩而过、相逢不相识?当如何让他们超越程抱一等的信仰留白,以文字 建桥,与永恒挂钩?

         程抱一半生摆渡东西两岸,撷精取华,以超越眼光,挑战生命地平线。人无尽地追日逐月啊!过程叫人动容,成果令世界惊艳!但地平线另一头究竟有什么?是最终面对死亡的平等虚空?因过程问心无愧的片刻满足?还是有一道路,提供生命奥祕解答?

作者来自台湾,主修儿童少年文学。现居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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