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于《举目》63期
苏南洲
笔者从16岁参加青年团契、20岁领洗,当过团契主席、教会执事。到了30几岁,却赫然发现,自己对多年一起查经、祷告的主内好友的思想、行为模式,竟然一无所知。至于教会中他人的贫富状况、婚姻家庭、职场生涯、生活形态、人际关系等等,亦不甚了解,更遑论整个社会的环境生态、教育改革、社区营造、城乡平衡、医疗保健、族群文化……到全球伦理等议题。这才惊觉,原来多年身处的教会环境,竟是如此苍白贫血的象牙塔。
难道基督信仰只能行走在教会门墙之内?想想耶稣不是,我也不应该是!于是在研究所半工半读之余,我假自家不到300平方尺的地下室,邀来十多位对基督信仰在当前社会与教会、应发挥的角色有所期望的青年朋友,定期聚会。无论文学、历史、哲学、宗教皆入题畅谈,只求心灵开放。每月讨论一个主题,轮流带领,不得无故缺席,以示信仰是要付代价的。
3年下来,问题越看清,心情越沉重,心灵也就越苦闷。遂把每次讨论的心得整理出来,成为两月一期、薄薄8页的小刊物《旷野》。
一、清越的笛声自旷野中吹起
1987年,《旷野》创刊于台湾解除戒严令之前。孕育期可追溯到60、70年代。在台湾当时压抑的环境中,《旷野》的诞生既是基于理想,更是为了摆脱“苦闷”。
《旷野》的发刊辞写道:“当信仰在形式中僵化,当人文的理想已远去,当工商功利思想建立起王国,而心灵的火焰渐渐熄灭,神圣的信念渐渐失落,人类的自由、尊严即将窒息,这时候,清越的笛声自旷野中吹起……”
办刊物的目的,是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发刊辞也写到:“此际《旷野》的孕出,无非期企人文理想价值的再生,在残烬中复燃人性的关怀,借着文学的讴歌、信仰的探索、现象的反思、艺术的执著、宗哲的辩证、文化的批判,为奔跑在真理道上的追寻者,提供一片更广阔的心灵世界;也借着奔跑所扬起的热尘,邀得更多勇者的投入,好让我们不再冷漠而伪善,不再封闭而孤单……”
之所以取名为“旷野”,并非自比新旧约先知,而是希冀在令人窒息的建制中,心灵如回到摩西的旷野地,领受召命,再返尘世;在相互扶持中,仰望属天云柱、火柱的指引,同奔迦南。
二、参与时代,实案分享
《旷野》诞生之际,前有民进党创党,后有报禁解除、野百合学生运动,整个台湾社会处于人心思变的剧烈转型过程中。许多人对理想充满憧憬。《旷野》既是时代的产物,也是时代的参与者与见证者。
除了要“寻找拥有开放心灵的人”之外,《旷野》也自我定位为“当代基督徒信念与行动的杂志”。办杂志的目的是提供结交朋友的平台,整合出自基督信仰转化而来可信服、能支撑社会行动的信念,传递“只有行动才能介入历史、改变社会”之理念。
公民运动应是一套套有系统的社会行动之联结,在有计划的持续推动下,积累出一定的动能,改变历史。举办活动能吸纳潜在的支持能量,是表达信念与理想的良器。以下分享《旷野》20余年间的几个“实战”案例:
1. “关怀弱势‧声援刘侠”研讨祈祷会(1989年10月)
《旷野》的第一次对外行动,是1989年10月,在台北怀恩堂举办“关怀弱势‧声援刘侠”研讨祈祷会,与会者仅百余人。
“原本期望唤醒信徒对社会的关怀参与,遗憾的是福音派教会反应相当冷淡,甚至有人打电话来恐吓:你们若在‘圣殿’谈政治,后果自行负责!”(《何不曰政治 》,19期《旷野》,彭海莹,1990年1月)。
在此之前,有600多名信徒,挤满了距怀恩堂仅数百公尺的台北灵粮堂,共同关心大陆民运。
为何大陆学子就是“骨肉同胞”,可以为他们祷告,而被国民党封杀和打压的轮椅作家、百万残疾同胞的精神领袖,且是主内肢体的刘侠,就不能为其祷告?就有问题?
如果说这是“政治”,关心大陆民运就“不政治”吗?如果说“圣殿”,灵粮堂就不是“圣殿”吗?且“关怀刘侠”的这场聚会,不也有大牧者在场带领祷告的吗?
这种政教错乱,是横在《旷野》面前、要先跨越的恶水。
2. “二二八平安礼拜”(1990年12月)
“本土关怀”本是《旷野》创刊的起心动念之一。面对长期暗夜饮泣的“二二八”受难家属,有良知的基督徒如何能将脸撇过去?
从1987年“二二八”平反运动启动,笔者即参加了台北所有的相关活动,努力体会“二二八事件”对这块土地与人民造成的创伤。
《旷野》也自1989年初起,每期谈论“二二八”,了解课题、建构论述。特别是在春末夏初的那场事件之后,益发觉得,身为基督的跟随者,必须首先面对自身所处的台湾近代历史上的巨大创痛。几经祷告、思索、研议,《旷野》决意举办“二二八平安礼拜”。
在多次沟通后,终获牧养李登辉总统的翁修恭牧师,及牧养蒋家的周联华牧师的信任与相助,邀集60位国、台语教会领袖,在国际人权日、圣诞节前夕的12月8日,在台北怀恩堂共同举办“1990平安礼拜──尊重人权‧纪念二二八”。当时社会氛围十分肃杀,在情治单位任职的朋友,说我们是在“提着人头办事”。
这场平安礼拜,在当时可谓相当震撼,与会者近两千人,每一环节都经过精心策划。特别是邀得周牧师用台语证道、翁牧师用国语证道,表达“设身处地,感同身受”的族群复和意涵。
大会以“止痛疗伤,化苦难为祝福”,及“为台湾求平安”为出发点,事先即引起了非主流媒体及社会广泛而高度的重视。当晚,府院高层及在野领袖齐聚一堂,共同关心“二二八”。特别是行政院长郝柏村突然现身,不但全场参加,并于会后主动与家属一一握手致意,造成隔天最保守的军方政治教材全面回收改版,官方从此不再称“二二八”受难者为“叛乱犯”或“匪谍”了。
随后几天,各大报连版报导上百则,各界评论十分嘉许,政府也公开表达肯定之意。自此,“二二八事件”的禁忌,因首次受到官方正面看待,得以开解,从以往冲突、对立的局面,渐迈向复和之路。
3. “二二八关怀运动”(1991年1月起)
1991年1月13日,笔者出面,在《旷野》的地下室,组成了20余人的“二二八家属团契”,隔周定期聚会。不久,长年旅居温哥华的林宗义博士(“二二八”受难者,前台大文学院院长林茂生之子)访台,亦加入聚会。
次月,“二二八家属团契”选出5位家属代表,随林博士晋见李登辉总统,提出真相、道歉、赔偿、建碑、及设“二二八纪念日”并文教推广等5大要求,当面获得首肯。
随后,笔者着手筹备,将“二二八家属团契”改组为“二二八关怀联合会”,邀集发起会员近百人。5个月筹备期间,发行了《二二八关怀月刊》杂志、成立10个分会筹备处,举办礼拜、、禁食祈祷会、巡回音乐会、空飘气球、等,数十场各式活动。
“二二八关怀联合会”于1991年8月3日成立后,多次举办“二二八纪念画展”、“二二八纪念音乐会”,组成“真相”、“赔偿”推动委员会,以民间立场来立法与历史调查工作,与官方展开长期斡旋,并持续探访各地“二二八”家属,推动“二二八建碑”及碑文撰写等诸项极为敏感而艰难的工作。期间,不断积累并提升运动之动能(momentum),以竟全功。
揭露不义需要勇气;关怀受苦的人不再受苦,则需要更多的智慧、毅力与爱心。而协助犯错者 (即便是政府) 走上正确的路,也是福音精义的扩大展现。“二二八”留下的苦毒,在以“关怀”为本的基督信仰精神上,透过多面向地持续努力,渐渐转化为这块土地上的祝福与文化瑰宝,如:云门舞集的《家族大合唱》,及萧泰然的《1947序曲》。
“二二八”不再是政客拿来撕裂族群、争取选票的政治工具了。
4. “反雏妓运动”(1992年5月起)
“关怀弱势”是基督徒的天职,而被贩卖、性剥削的“雏妓”,更是“弱势中的弱势”。能够为当时高达6万的“雏妓”略尽心力,乃是主的另一恩典。
1992年5月,笔者任励馨基金会董事,主责构思、推动全方位的关怀、救援雏妓计划。除传统道德诉求外,另创以产业观点的思维,对此近兆的庞大产业进行分析,以增加成本、提高风险、减少利润等各项方法,以求将雏妓产业“夕阳化”。
此外,亦策划“励馨礼拜”与“励馨晚会”,全场来宾带面罩,以体验不幸少女不见天日之心情;举行“雏妓防治公听研讨会”;结合20个妇幼团体,组成“反雏妓行动专案”联盟;研拟“雏妓防治法”;发起“反雏妓宣言”,10万联署,广邀各界参与;“买雏菊․救雏妓”义卖鲜花;及“反雏妓之路──华西街万人慢跑”(化色情名胜为古蹟)等可能干犯黑白两道的种种活动。“管头”、“管中”、“管末”多管齐下。数年之后,非人道的雏妓现象终告消失殆尽。
5. 台北东区“顶好计划”(1994年10月起)
“关怀邻舍”也是基督徒的天职。时值台湾社区营造意识抬头,太平洋建设总经理章启明长老,委笔者以“重建东区”之重任。先用6个月,研拟台北最繁华的东区7个里、5万居民、数万企业员工、每天出入近20万人次的住商混合区,拟定“顶好计划”(台北市东区综合发展计划),提出“社会面”、“实质面”、“管理面”等,包括“寻找东区历史”、“街区庆典活动”、“仁爱圆环改造”、“延吉街废铁道停车公园改造计划”、“联合保全”、“住商停车共用制度”等31项子计划,深受各方关注。
为了落实“顶好计划”,遂联结当地贤达及企业领袖,组成“中华民国都会发展协进会”,发行“东区报”、“耶诞护照”、“导览地图”。笔者同时身任台北市第一、二届社区规划师,透过社区参与方式,完成规划设计安和路、忠孝东路四段、敦化南路等主要路段,及特色巷道之公共艺术、文化、游憩、停车并商业整合等17项计划,并举办“东区艺术节”、“音乐文化安和路”、“耶诞博览会”、“捷运围篱耶诞彩绘”、“历史图文展”、“艺文咖啡共和国”、“认养顶好广场”及“重新设计捷运出口与通风塔竞图比赛”等16场大型活动。
过程中,历中央及市府二度蓝绿易主,政治介入,敏感难免。且必须斡旋于住户与商家、警方与摊商(其背后是各党派民代及黑道)之间。
特别是为了商圈发展,及街区市容美观,以社区力量将已发包施工中的捷运工程挡下,重新设计施工,其难度十分高,因而充份理解,“以创意及组织力不断创造出各种多赢的局面,且与所有参与者分享”,乃是顺利推动公共空间改造的必要条件。
三、改变历史的小众
个人的力量的确是很有限的。人若有心在公共领域做出贡献,除了要提升自身的能力外,必须结各方豪杰,纳各方资源。而一份小刊物,便是最基本的工具──无论是《旷野》、《二二八关怀月刊》、《励馨月刊》、《东区报》,皆成为笔者从事每项社会运动的最基要配备。
自古“言为心声”,每一份刊物,在在显示著该社群秉持之理念,并成为与其他社群、利益阶层结盟、战斗、斡旋或妥协的场域。
《旷野》等刊物作为小众媒体,介入公民社会运动之中,是必然,也是当然。虽是小众,但因较无包袱,进退行止也较机敏。只要锁定目标、凝聚焦点,即足以点燃火种,启动公民运动。
千百年来的基督教历史,就是明证。基督教本起源于颠沛流离的小众;新教在台湾更是如此。基督信仰自始就不是一个靠位权、财富、人数起家的信仰。只要基督徒能秉持来自上帝的召命与力量,戮力以赴,再加上对人类历史的先觉洞察力,对社会变化的犀利分析力;处理问题有全盘规划的掌握力,集结资源有如草船借箭的创意执行力,及对信仰、理念有坚定不移的持续力,万万没有不能在世上作光和盐、影响和改变历史之理。
创刊伊始,《旷野》等刊物皆靠少数个人小额捐款维持,无权无势,没有腐化的条件,也免去无谓的争夺。若遇特别感召,则聚力以之,顶风而行,成败交于上帝。
近30年来,笔者曾经疾如风、烈如火,如今也近徐心如林、不动如山的耳顺之年。
既受各方关爱、受益良多,如今尚有三愿待了:其一,对多年来不舍不弃的牧长兄姊,如有可供回报之处,自当戮力以赴;其二,对有志投入公民运动的年轻主内畏友,如有经验可供分享,亦当倾力以授;其三,对斯土斯民之未来前途,持续祈愿主祐长随,早日实现“上帝的旨意”!
作者为台湾《旷野》杂志社,雅歌出版社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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