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越
凡听过刘晓湘的故事的人--哪怕只听过个大概的,都觉得她已经有资格做文人笔下“熨斗熨不开的眉间皱,剪刀剪不开的腹内忧”式的人物。可是,当她在我面前坐下时,我看到的是一脸清清爽爽的笑容--无论是过去的苦难,还是将要面对的挫折,都在那笑容里消隐得不留一丝痕迹。
破裂的婚姻
“我是1976年在大陆信主的。自从我的父母在文革中被隔离审查后,我就开始思索‘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真理’的问题。”
我知道她的父亲,可算得上是著名的人物。那么,他们一家在文革中吃的苦,是可想而知的。
“在当时的地下教会中,有弟兄姊妹一对一地教导我。可惜到了八十年代初,他们都相继出国,从此我的灵命就没有喂养了。”
“你什么时候来美国的?”
“1990年。我先生比我早三年来,一到美国,我就感觉到他有外遇了。
“我们开始了无休止的争吵,彼此间充满了仇恨和愤怒。我先生不信主,心里没有神,也没有悔恨,反而开始用趁我不在家时打儿子的方式折磨我。”
“是他的亲生儿子?”我问。
“是的,”刘晓湘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苦笑,说:“当时才八岁。我先生知道儿子是我的命。只要我不在家,他就下手打儿子,后来打到这样一个地步:我儿子一听到父亲叫他的名字,就开始发抖,头上的汗珠一粒粒地冒出来……
“我带着儿子逃出了那个家,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回到了神面前--因为我已经一无所靠了。”
当时的刘晓湘,真的一无所靠。一个单身妈妈,在美国没有收入、没有学位、没有工作经验,拖着个孩子,在洛杉矶,这个有着无数百万豪宅、堪称世界最富庶的城市之一的地方流浪。
“起初我和儿子居无定所,后来我们终于租到了一间没有厅、没有单独的厨房、只有一个房间的屋子。我睡床上,儿子睡地上,这样的日子整整过了两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足够的饭吃,一天只能吃两顿。早上吃饱一点儿,晚上吃少一点儿。儿子经常对我说:‘妈妈,我饿。’……”
刘晓湘的眼里泛起了泪花。她看着我说:“你知道一个作母亲的,听到自己的孩子说饿,却没有东西给他吃,是什么感觉吗?”
我默然无语。我知道任何作母亲的那时都必是心如刀割。
我问她:“教会知道你当时的情形吗?”
“不完全知道,因为我总是告诉弟兄姊妹‘我不缺钱’。后来牧师对我说:‘你要学会接受。’
“ 一直不愿‘接受’,是因为我骄傲。多年来我一直是帮助、怜悯别人的人,我不能忍受自己忽然成为被同情的对象。可是神借着这次苦难,打掉了我的骄傲,让我学 会了带着感恩去接受帮助。神也让我借此机会反省过去帮助他人时的心态与方式,从此之后懂得了怎样‘给,但不伤人’。”
叛逆的儿子
“我的儿子在十四岁时第一次离家出走。父亲虐待他的回忆牢牢地留在了他的心里,有太多的恨,无法渲泄。他参加了帮派。
“那一次离家出走,他整整走了两个星期,音讯全无。我跪在神面前号啕大哭,说:‘神啊,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你允许了他走,我还活在世上干什么?’
“忽然,我听到一个声音说:‘你怀孕时曾向我许愿,这头生子是奉献给我的,你还记得吗?’
“ 跪在地上怔住了,十几年前的一幕从记忆深处缓缓浮现。那是我刚怀孕的时候,还不知怀的是男是女。于是向神许愿说:‘神啊,若是儿子,就奉献给你作传道 人。’这事过去就忘了,从来没再提出或想起过。可是神没有忘这事,祂再次提醒我:既然这孩子是属于我的,你还担心什么呢?
“我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了,我知道我的儿子在神的手里。
就在那个周未我正在台上讲这个见証时,一个姊妹从外面跑进来叫道:‘晓湘,你儿子回来了,在牧师那儿呢。’
“我高兴极了。可没想到,儿子不肯回家,怕我惩罚他。却在牧师家住了七个半月,跟着牧师忏悔、认罪……”
我听到此,眼睛一亮,满怀希望地问:“他从此以后就完全改变了吧?”
晓湘摇摇头:“不,他反反复复,灵里的挣扎很大。他甚至几次被送上法庭。有一次,我真的很想好好惩罚他一顿。可是当这念头刚一出现,忽然心里就像一道亮光 闪过,我几十年来所犯的罪、过错和缺点,像放电影似地在我脑海里闪现不停。我猛然明白这是神在提醒我:你是这样的罪人,我尚且按你的本相爱你,你为什么就不能接纳你的儿子呢?
“从那天起,我就改变了对儿子的态度。以往我急躁,常常责骂他,恨他不成器。现在,我告诉他:妈妈爱你。虽然不爱你的缺点,却永远爱你这个人。家里的门是永远为你敞开的。
“感谢神,通过这个让我伤心的儿子,教我学会了没有条件的爱,完全的接纳,还有,允许跌倒。”
前夫的心脏病
我问刘晓湘:“那么,你饶恕你先生了吗?”
刘晓湘摇摇头,说:“我一直以为我早已宽恕了他。可是有一天,一个老朋友打电话来,说:‘你知道么,你前夫得了心脏病,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得了心脏病?怎么没死啊?’
“此话一出,我马上向神忏悔:神啊,求你宽恕我的恶毒吧。
“可是那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过去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涌现又涌现,每次涌现都是一阵的痛,心再度被苦毒怨恨充满。我知道我不该恨人,因为圣经上说恨人就等于杀人。可是我真的办不到,我无力自拔。
“我把这情形告诉了牧师,牧师思索了一下,讲了一个故事给我听:
“有一个人抓住了他最痛恨的仇人,他就把那人关在一间房子里。他在所有的窗口都死死地钉上了铁条。他自己则每天牢牢地握住钥匙,不停地在牢房外面巡逻。他全然没有注意到,当他关住仇人时,他自己的自由也完全失去了。
“牧师最后说,晓湘啊,你若不能把你的前夫从你的心牢里放出,你也是一个失去自由的人。
“‘牧师啊,’我说,‘我该怎么做呢?’
“说到这里,刘晓湘转向我,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她说:
“你一定猜不出牧师是怎么回答的。他竟然说:‘你要为你前夫的新家庭祷告,求神赐福。’
“我前夫那时已再婚,太太却不是当初的那个女人。不知换了几个了。
“我大叫了起来:‘牧师,你有没有搞错?他这么对不起我们母子,从不顾我们死活。因为他,我们甚至挣扎在贫困线上。你却要我祷告神赐福他那个乌七八糟的家庭?”
我忍不住插进去问:“牧师怎么回答呢?”
刘晓湘大笑,说:“牧师说,如果神认为你前夫不配,那祝福便会加倍回到你身上。
“我当时就想,有这么便宜的事?我要试试。
“回到家,我跪下祷告。不过祷告前先提醒神说:神啊,你别忘了把祝福加倍还给我哦。
“祷告了几个小时后,突然,不知从哪一个时刻起,我感到完全地被释放了。那是一种全身心的释放,一种被主爱完全包裹的感觉。那种美妙的感觉,实在无法形容,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懂……我不知道神是否听了我的祷告祝福了我的前夫,但我确实知道,神已经祝福了我。
当时,“我号啕大哭起来,说:‘神啊,我信了你二十年了,你为什么现在才给我这样的感觉呢?’
“我听见神慈爱的声音在说:‘孩子,谁叫你现在才学会宽恕的功课呢?’”
流浪的孩子们
我问:“晓湘,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很好啊。”刘晓湘说,“我在南加州尔湾市的一家电脑公司做品质管理工作,在教会(芳泉谷第一华人浸信会)里有事奉。从几年前起,我开始进行一个比较特别的事奉,就是招待那些穷苦的、或者无家可归的孩子。
“因为我的儿子,常常不被周围的人认同--大家喜欢的,通常是那些会弹琴唱歌事奉、衣着漂亮整洁的乖乖孩子--所以他结交的,多是一些也同样被人看不起的孩子,比如来自越、棉、老挝,或是流浪的孩子。
“每到周末,我儿子就带七八个这样的年轻人回家并过夜。从星期五晚上一直到星期一早晨,每到吃饭时间,这七八条大汉就一声不响地坐在餐桌边,等着我给他们烧饭。起初的时候,我对儿子说:儿子,别再把他们带来了,妈妈实在没有精力、也没有经济能力长期这样招待他们。
“可是儿子说:‘妈妈,你知道么?他们好可怜。他们的家都好穷,打开冰箱,就只有一瓶辣椒酱。你不管他们,他们就要挨饿了。’
“于是这种招待的工作,就长期做下来了。
“这些年轻人来来去去,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批。其中还有不少离家出走的流浪儿,常在我家的客厅里一住就是两个多月(我家是一室一厅,儿子睡厅)。开始的时候,有些朋友会送些食品来帮助我,时间久了,他们就劝我说:这样长期下去可不是办法,搞不好还会惹上法律麻烦。
“可是我愿意继续做下去,因为耶稣说‘这些事你们既作在我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马太》25:40)
“为主作工不会没有报偿的。这些孩子,来我家时起初都没有笑容、不会打招呼,只知面无表情地坐在桌边一动不动、等我给他们烧饭、再把饭端上来。吃完后、或是周末过后我开车送他们回家时,他们总是甩手而去,从不知说一声谢谢,好像一切都是应该的。
“可是在我家呆过几个月后,他们慢慢地开始有笑容了,会说谢谢了。儿子告诉我,他们能感觉到什么是爱和关心了。”
刘晓湘说到这儿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种光彩,仿佛得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欣慰。
我由衷地说:“其实你的儿子也是很有爱心的,不是吗?”
刘晓湘点头,说:“是的,可惜的是,他一直走不出过去的阴影。下个月我要陪他上法庭,这次可能会被判刑了--他砸别人的破璃。”
我看着她,她眼中没有绝望,只有平静安宁,那是面对苦难,也能把生命交托给主的安息。
苦难对于她,已成了一种祝福。
本文主人公刘晓湘,来自上海,现在洛杉矶。经过一年迫切祷告,在一九九七年末“中国学人培训营”上,刘晓湘已决定全时间侍奉神。目前尚有不少阻力,她欢迎弟兄姐妹们为此事代祷。
本文原刊于《进深特刊》第三期,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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