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言与思”专栏,亦刊载于《举目》73期。
- 2015奥斯卡金像奖9项提名(获4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
最佳原著剧本,最佳摄影,最佳剪辑,最佳配乐(获奖), 最佳服装设计(获奖),最佳美术设计(获奖),最佳画妆(获奖) 。 - 2014柏林影展评审团大奖
- 2015金球奖最佳音乐/喜剧影片
是喜剧还是悲剧?
2015金球奖把“最佳音乐/喜剧影片”的殊荣颁给《欢迎来到布达佩斯大饭店》。我十分不以为然,它怎能是一出喜剧呢?
无疑,《布达佩斯大饭店》是部极好看的电影,片中有豪门争夺家产的机关算尽,一桩匪夷所思的谋杀案,失窃的文艺复兴名画,拍案叫绝的越狱行动,令人大开眼界的雪地亡命追逐……整部片子里,精心安排的黑色幽默段子俯拾皆是,高鲜饱和的色调呈现出令人欢愉的漫画印象,停格动画(注1)的电影技法概念,带来一种紧凑的卡通节奏,加上夸张的人物性格塑造,令人喷饭的剧情和对话……似乎都指向喜剧。
可是,当你再三咀嚼,细细品味,电影里戏谑嘲讽,夸张可笑的敍事语调,其实是对倒塌的昨日文明无尽的眷恋,血泪控诉著战争的残酷和荒谬。整个观影的过程,一股莫名的郁结之情环绕着我。我在飞机上看完这部电影,竟然难过到吃不下客服员送来的饭。
奥地利犹太裔作家褚威格
要谈这部电影,必须提到奥地利犹太裔作家褚威格(Stefan Zweig 1881-1942),不仅因为导演Wes Anderson在电影结束时打上“本片的灵感来自褚威格”,他更不讳言电影中主角Gustave──那位风流倜傥的传奇饭店经理(Ralph Fiennes饰演)──的原型就是褚威格本人。
褚威格出身富裕犹太家庭,早年在维也纳学习哲学,其哲学观点受尼采的影响颇深,而尼釆是第一个用现代的说法说上帝死了的人,既然上帝已死,人必须勇敢决定自己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自己决定价值和意义──是褚威格创作中常不禁流露出来的哲学反思。褚威格经历纳粹迫害,辗转流亡至英国,最后落脚巴西,他痛恨纳粹和战争。
《昨日的世界》是褚威格出版的最后一本书,年老时他用充满情感的文字,思乡成病的笔触,娓娓道出他对家乡的怀念──那个人文荟萃的古城维也纳,那个高举著理性、自由、和人本主义的社会文明,那个第一次大战前曾经不需要护照就可以来去自如的古老大陆,那个成长记忆中──得以安身立命的黄金年代(the Golden Age of Security)……现在因着纳粹和战乱,一切已然不复存在。
Antonio Vivaldi的《鲁特琴协奏曲》
《布达佩斯大饭店》主角Gustave正是昨日文明的象征人物,开场有一幕戏,Gustave西装毕挺,优雅地穿梭在华丽的饭店大厅,此时背景传来红发神父韦瓦第(Antonio Vivaldi)的《鲁特琴协奏曲》,还有什么比17世纪典雅的巴洛克音乐,更能表达欧洲辉煌历史的文明况味?
只见Gustave指挥若定,各部门按部就班,他运筹帷幄,长袖善舞,与政商富豪谈笑风声,更是深谙如何“伺候”有钱贵妇之道,导演明示暗示Gustave与这些老女人之间各种复杂关系的想像……
饭店在Gustave的用心经营之下,门庭若市,冠盖云集。这是导演刻意塑造的美好昨日场景,象征著大战前的欧陆,19世纪末20世纪初──那个褚威格成长记忆里的黄金年代──富庶繁荣,科学日益发达,医学不断跃进,各项工业发明推陈出新,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取代《创世记》,佛洛伊德精神分析取代灵修和祷告,为人类问题指点迷津,既然尼釆宣告上帝已死,超人们努力自强奋斗,人类对自身的前途充满信心!
电影里,有一个与Gustave完全对比的角色“Zero”(Tony Revolori饰演),是饭店新进的门僮,有着悲情的过去:父亲被谋杀,母亲及兄弟姐妹都在战争中被处决,敌军烧毁了他们的村庄,他被迫成了亡命之徒。 Zero没有身份和护照,正如他的名字,他一文不名。战争中,谁不想找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而布达佩斯大饭店就是这样一座令人安心的山寨,它不仅提供保障,还承载着那个昔日文明的美梦。
当人的价值和尊严被贬低成几张纸
Zero能和Gustave这样呼风唤雨的的名流攀上关系,自然是无往不利。有一回Zero和Gustave搭火车外出,中途被拦下查验护照,眼看没有身份的Zero就要惹上大麻烦,不料主事的警官一看Zero是Gustave的人,立马放行,Zero不仅没事,还获赠一纸特别通行令,逢凶化吉。这是特权,也是昨日“文明”的一部份。
然而,物换星移,随着战事蔓延,金碧辉煌的布达佩斯大饭店被改装成为战时军人驻紥处,Gustave遭诬陷成了阶下囚,其后虽能平反,终究风光不再……电影最后,冰雪聪明的导演再次安排了一幕火车中途验护照的场景,此一时彼一时, Zero的那张特别通行令当场就被军警撕毁了,不识时务的Gustave仍想出面保护Zero,被视为挑衅,拉出去就地枪决。大能的Gustave倒下了,昨日的文明也与之一同崩塌。
在《昨日的世界》里,褚威格写下这样一段话“很久以前,人只要有身体和灵魂就可以生存;现在,他还需要一本护照,没有护照,他不会被当成人来对待。”护照里的那几张纸很重要,至于他本人是谁,无关紧要。如果人的尊严、意义、与价值不是普世性的,只不过是相对的,自己决定的,那么政府的随意践踏,也就不足为奇了。
《布达佩斯大饭店》这一前一后两幕验护照的戏,机巧安排,让观众感叹今非昔比,不胜嘘唏!
暗藏毁灭力量的特洛依木马
看完导演呕心沥血,大费周章打造的那个记忆中的完美文明,一个问题从我心底幽幽升起:昨日文明真的那么美好吗?最近重读薛华(Francis A. Schaeffer)的《前车可鉴》(How Should We Then Live),这本书50年了,其对过往文明的深刻观察,至今读来仍是犀利。
薛华在书中直陈,欧洲文明其实早在拒绝上帝时就已经注定死去。导演和褚威格深深眷恋的黄金昨日,不过是座美轮美奂的特洛依木马,看似令人目炫,令人崇拜,却不知里面暗藏了可怕的毁灭力量,时候到了,它就要将拥抱它的人们,尽行杀戳。
当人宣布上帝死了,野心家顺势取而代之,战争的来临只是迟早的事,学哲学的导演Wes Anderson(注2)和褚威格看不见的是:当文明企图挣脱上帝的束缚,当人以自身的存在来决定价值和意义,当道德成为相对,当尊贵的人性被抹掉成为动物,当机率和进化成为历史的唯一解释……那么,可怕的负作用终究无法避免。既然人的本质无异于禽兽,物竞天择说大行其道,世上又没有绝对真理来判定是非,那么纳粹消灭次等人种不过是替天行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导演虽能重新打造光彩夺目的昨日世界,却也无力深究,为何人性走向败坏?美好文明为何倾覆崩塌?因为这些议题已经进入了神学的领域。1942年2月23日,就在《昨日的世界》交付出版的第二天,二次大战仍打得炽热时候,61岁的褚威格和妻子一起自杀结束了生命,当他们看见深深眷恋的美好昨日已被摧毁,面对未来,人类文明一片漆黑,不见曙光,活着的荒谬令人难以忍受。
在遗书上,褚威格写着:“我已无力重新开始,该有尊严地结束生命了,我曾奉献一生的智力与精神,致力于人性的自由及最纯净的喜悦,那是大地上至高的价值……我耐性不足,先走一步。”
薛华说:“上帝一旦死去,一切由上帝而来的答案和意义,也都跟着死去”(引自《前车可鉴》)。Wes Anderson的《布达佩斯大饭店》是一出悲剧,充满了死亡的气味,只是这出悲剧隐藏在看似欢乐的爆米花中。
注1: 停格动画(Stop Motion或Stop Frame)有别于一般手绘动画,不管影片中运用的是人偶、物体、或黏土,都必须借由动画师去调整该物体各部分的细微动作变化,再一格一格(frame)拍摄下来,透过视觉暂留的幻象,在观众脑中制造出连续性动作的效果。导演Wes Anderson在拍摄《布达佩斯大饭店》真人版之前,曾制作了该片完整版动画,来分析并理解他要的效果,因此他能彻底掌握每个分镜画面的诸般细节。这里不是说《布达佩斯大饭店》是一部停格动画,只是导演运用了停格动画的分镜技巧。
注2:导演Wes Anderson毕业于University of Texas, Austin,主修哲学。这个背景使他的作品常呈现出一种哲学的反讽意味。Wes从小就对写作和拍片有极浓厚的兴趣,他十分钟情于褚威格的文学创作。《布达佩斯大饭店》可说是他向褚威格致敬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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