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其敏
杜倩的浴室里,有一面具放大功能的凹面镜。随着年龄的增长,杜倩越来越讨厌它了。它把自己脸上的皱纹、斑点、甚至唇边那有点像胡子的绒毛,都夸张地显露出来。
她喜欢晚上在低度夜灯下,照浴室中那面大的平面镜——她那保养合宜的体型,还是很令人艳羡的;脸上的轮廓柔和,有一种朦胧美。她于是把那面放大镜彻底地翻过去,再不用了。
那一次,老同学林哲,批评杜倩太看重世俗世界,应该多思考信仰。杜倩不服:更多的钱,更好的生活,不也是上帝的祝福吗?人生活在世上,总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啊!
这次争论,虽然让杜倩有些不愉快,但她从心里知道,老同学是语重心长的。对信仰是应该有敬虔的态度。不过,杜倩觉得,林哲有点走火入魔。除了上班,林哲把所 有的业余时间都搭在教会里,教主日学、带查经班,今天探访这个、明天关顾那个,各项活动,如祷告会、诗班,样样不拉。亏得他的太太不上班,把所有的家务包 了,孩子也上了高中,比较懂事,否则,他家日子可怎么过?
最近更是不得了,林哲宣布,等儿子一上大学,他就辞职,去读神学,做全职传道人。
这老同学不是脑子进水了吧?有信仰挺好,但不用太过火啊!好好的大学教职不要,却要去做没有社会地位的传道人﹗
唉,随他去吧!﹗可杜倩又一想,毕竟有同学情谊,应该在他发烧时给他泼点儿冷水,让他冷静冷静。
她就拨通了林哲的电话:“周六晚上, 请你全家来我家吃饭!包饺子,赏光不?”电话那头也挺干脆:“一定去!”
你不是受了刺激吧?
那晚的交谈,很有些推心置腹的味道。杜倩说:“老同学,你的追求,你的敬虔,让我佩服。可又有点太完美了,高不可及!”
林哲说:“我听不出你这是在褒,还是在贬。”
“褒,绝对是褒!不过你要是一点瑕疵都没有,那就变成圣人了。”
“这是在贬,我明白。”林哲笑了笑,“我绝对不是圣人,人性常见的软弱我都有。”
杜倩说:“提起软弱,我正好想问你一件事儿。我听说,你因为漏税被罚款,心里觉得忒特冤,是不是?这才像过去的你——性情中人嘛!”
林哲哭笑不得,说:“有一个游戏,主持人告诉第一个人一句话,让他悄悄传给第二个人,第二个人再告诉下一个人。传了一圈,最后一个人说的是:王总太太发现,王总和李秘书出去幽会了。而原话其实是:王总太太来找王总,李秘书说他出去开会了。”
杜倩说:“你这是绕着弯儿说,我听到的传言是错的?”
林哲回答:“其实我是因为记错交地产税的日期,不得不补缴迟滞金。我怨自己糊涂,太太安慰我,反正交给政府也是为社区所用。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杜倩说:“看看,刚觉得拉近点儿距离,这一下子又拉开了。这距离是越来越大了……老同学,原谅我有话直说——我听说你要辞职,去做传道人,你不是工作上受了什么刺激,一下子想不开吧?”
“当然不是。我下这个决心,是回应神长期的呼召,不是意气用事。”
“我听说,服事神的人都得有特别的经历。你有吗?”
“我没有听到振聋发聩的声音,也没有看到奇异超然的现象。但是,我读了神的话语,看到许多为神献上一切的先驱,神对我的感动像水滴石穿、种子发芽,一天天加深、一天天增加。我确定这引领是真实的。我也实在感到,全身心地服事神,是我度过后半生最好的方式。”
这是最诚恳的告诫
杜倩对林哲的话感到不解:“其实,你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你向教会奉献钱,教会的活儿也没少干,还有社会地位……你要去做传道人,大家对你要求就高了,反而吃力不讨好。”
林哲笑了:“杜倩,谢谢你。这是我听过的最诚恳的告诫,提醒我在做出人生重大决定时,要慎重、清醒。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可是我年过半百,精力有限,要想两边都做好,实在力不从心。我想把全部身心投入到我认为最值得的事上。至于钱财、名誉,真的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
“可是孩子呢,嫂子呢?嫂子是不上班的,若你也没了工作,生活怎么办?医疗保险怎么办?你们都这把年纪了,有个病怎么办?嫂子,你说话呀!”
林哲的太太坐在一旁,安静地笑笑:“他是我们家的头。他走到哪,我就跟到哪。我相信神会看顾我们。”
“我服了。”杜倩说。“你们这样义无反顾,破釜沉舟,你们真的相信不会缺衣少食?”
“当然。神是我们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就算你们有饭吃,可是,从稳定的中产阶级生活回到简单、清贫,你们真的能适应?”
“杜倩,你知道我们夫妻都出身于贫寒家庭,神早就把过苦日子的能力给我们了。”
“可是放著好日子不过,你们这是图什么呢?”
林哲的脸色有点严肃起来:“是为了回报十字架上的那一份爱,是为了主耶稣嘱托的使命,也为了将来在天上见到主耶稣时,不至于太羞愧……”
敢情你们真的相信?
“等等,”杜倩打断林哲,“我觉得,这信仰的事,没有绝对的把握。所以,在世上还得好好享受生活。当然,我姑且信其有,也保持这个教籍。将来死了,要真有永生、天堂,好歹也有张门票。但你们这么坚定,敢情你们还真的完全相信复活、永生、审判、新天新地这些说法?”
“绝对相信,全部相信!如若不然,我们的信仰就是虚的。有信心,人才能得救,也才有力量追求圣洁、过得胜的生活。”
杜倩叹了口气。她一时还不能完全理解他们的决定,但看着他们一家如此坚定、如此平安、如此喜乐、如此有勇气,她又有发自心里的羡慕。“我知道了,像我现在这 样半死不活的信仰状态,是因为我对神的应许还不够确信。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你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信心?”“当然可以!”林哲回答。
那天他们谈到很晚。出来送客时,杜倩望着明朗的夜空,感慨道:“好久没仔细看过夜空了 。怎么我觉著今晚的星星格外亮呢?”
送走林哲一家,杜倩去洗漱。在朦胧的灯光下,她对着镜子观察自己优美的体貌。她觉得自己的信仰,也是这样朦朦胧胧的表面上还不错。
她不由自主地找出那个放大的镜子。拭去薄薄的一层灰尘,她从镜中竟然看到,唇边有一点食物的残渣。那个眉间的小蓝痦子,好像有点突起——该去看看皮肤科医生了……
一晚上与林哲的深谈,确实让她有了一种照放大镜子的感觉。她心里有一种矛盾的情感,既有看见真实、看到生命极需调整,又有一种不愿意揭开面纱、对过去朦胧信仰状态的留恋。
杜倩暗暗地下决心,她要把林哲作为这样一面有点讨厌,但又必要的放大镜子。
结语
许多人像杜倩一样,名义上是基督徒,实际上是“稀里糊徒”。这些人对信仰缺乏深刻的认识,也不愿花力气去了解,只是想要一张天堂的门票而已。他们对圣洁生命 没有追求,对天国、审判和主的再来,也半信半疑。所以,他们有大半个身子在世界的污泥中没有拔出来,他们的生活也没有过什么改变。
这种信仰生命的贫血状态,普遍存在于教会中。笔者愿藉本文指出这一现象,希望引发深入、透彻的讨论。
作者来自大陆辽宁省,现住美东新英格兰地区,在医药公司做统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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