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子文
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2016.07.26
(一)
如果死后是升入天堂,那么,我在短短的半年里,几乎两次成为天堂的永久居民。而现在,我却来到斐济(Fiji。编注),成为这个南太平洋岛国的过客。
从地上到天堂的距离,我不知道有多远。心目中,天堂应该在天上,暗蓝的幽深处,有祥云环绕。有人说,云就是天使。那么,有云的地方应该就有天堂了。至少,有通往天堂的大门,才有那么多天使把守着。
在故国,已经时常看不到云了——无论白云还是黑云。只有无边无际的阴霾,让我感觉像生活在很久没换水的鱼缸里。因此,关于天堂的浪漫,平时也无从想像。就连地狱的惨烈,也被忘记。只是活着,不思从前,不想往后。
古希腊的希罗多德说:上帝欲使之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我没有疯狂,我来到了斐济。斐济是地上的天堂。从前,苏杭也是天堂。如今西湖、苏州河,都成了臭水池,连鱼虾都不愿意住了。
斐济被称为西方世界的蜜月天堂。我必须说,这里的水,是世界上最纯净的;这里的月亮,确实比故乡的更大、更亮——虽然天朝的“爱国者”会对此嗤之以鼻。
(二)
来斐济,是个偶然,更是必然。
在那个飘雪的冬天,我收到了你的第一封情书——福音单张。记得当时年纪小,懵懂的灵魂无法承受你超越万有的爱。一扬手,那雪白的单张gone with the wind(随风而逝)!
然而此后,我却一直循着你的脚踪,试图寻找人间的天堂。
我在乌鲁木齐铁路局当列车长,穿越戈壁荒滩,看“大漠孤烟直,黄河落日圆”;我在北京的私立大学当老师,徜徉书山学海,听“风声雨声读书声”;我在武汉杂志社当编辑,结识墨客骚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所罗门王说:“我见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诗》139:13)
熙来攘往的人潮,灯红酒绿的华厦,我却如置身荒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所有美丽、富饶的大都市,在我眼中都如所多玛。我心中有个空洞,世上的万物都无法把它填满。我不停地行走,如徘徊在迦南旷野的犹太人。
一个声音说:“上船,到那边去!”
(三)
到那边去!
那边,是一个与大都市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没想到泱泱大国还有如此穷困不堪的地方,有如此可悲可悯的人群。
80多岁的瞎眼大爷,带着两个五、六岁的孙子,每日以红薯度日;无爹无娘的少年,住在只有三面墙的土屋内,泪已流干;瘫痪在床的父亲,发疯痴笑的母亲,3个在灰堆里打滚的无知孩子;被妈妈伙同情人杀死的爸爸,逃走无踪的妈妈,留下的两个孩子;寄宿在敬老院的孤女,被养父强暴,被敬老院院长私吞了政府发的贫困补贴……
这是一群肮脏的孩子,脸上有冻伤、打伤,指甲里有厚厚的黑泥,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污迹叠著污迹。然而他们都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仍然充满渴望地注视著这个世界。
这单纯企盼的目光,跟我的女儿,一样!
我和丈夫留了下来。我们对自己说,帮他们度过难关,我们就回家去,回到2岁的女儿的身边去!
我们住进了这所美国慈善基金会援建的孤儿院,成为院长法人。这是在举世震惊的汶川大地震后建立的——虽然没有建立在地震废墟的原址上,却建立在孩子们心灵的废墟上。
从某种意义讲,这是孩子们的家园。我们,是孩子们的爹娘。
(四)
原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真的可以做到的。
有人说,我们沽名钓誉。
好吧!你见过碗大的毒蜘蛛吗?你见过传说中的隐翅虫吗?你见过被蚊蚋叮了几百个包的腿吗?你经历过比南太平洋“温斯顿”还厉害的风雨雷暴吗?你经历过逾10天的停水、停电、停煤气吗?你经历过红眼病、腮腺炎、流感的轮番轰炸吗?你经常半夜送孩子急诊、背员工住院吗?你经历过与2岁宝宝的生离吗?
如果,你还说我们沽名钓誉,我们沉默好了。这个世界本没有完全人,唯一的一个,还被送上了十字架。
有人说,我们是大好人、慈善家。
我们愧不敢当!我们只是罪人!怎敢以行为称义?我们每个人都是流浪在这个世界的孤儿,渴望回归最初的家园。在这里,我仿佛找到战乱中的世外桃源。那片阑珊的灯火,是我千百度的众里寻他。
我们带领十几名员工、几百名孩子,如移山的愚公,把困难、危机,一个个化解、移走。我们亲历过缺衣少食、疯子袭击、雅安地震、高速爆胎……
终于把一个差点被民政局关闭的孤儿院,办成了儿童的伊甸园。
(五)
弹指一挥间,5年时光匆匆流走。女儿从幼稚园的蹒跚学步,成长为留守的小学生。这5年,面对称赞或指责,我们都心中坦荡,平静淡然。唯有面对幼小的女儿,我们心怀愧疚,夜不成眠。
谁能知道?我对月亮说:团圆!我对灯光说:平安!我一遍遍跪下祈祷:团圆平安!
然而,不知是命运的玩笑,还是金银需熬炼,我和丈夫彻底回家了——因我体内汹涌的癌细胞。一发现,就到了晚期。
如果生离是悲剧,死别就是惨剧。
我在心中千万遍地问:为什么?所罗门王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约伯在遭难时也曾凄惨地咒诅:“愿我生的那日和说怀了男胎的那夜都灭没。”(《伯》3:3)然而你却说:“不要怕,只要信!”(《可》5:36,《路》8:50)
因这个约定,我辗转各家医院,手术、化疗、放疗,掉光了齐腰的长发。在我几乎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丈夫说:“有我,别怕!”上帝面前的誓言:无论以后贫穷还是富足,健康还是疾病,我都要跟你相守,不离不弃,丈夫做到了。
终于,一路泥泞走到了美景。
医生祝贺我出院,我诚挚地感谢他妙手回春。这位忠实的无神论者,沉默了半晌,说:“是你所信的那一位,给了你奇蹟!”
(六)
我不知道这个奇蹟能延续多久,丈夫也没多大信心。
听说斐济是个无癌国。对于丈夫来说,那就是世上的天堂,能够让我休养生息,延年益寿。
于是,丈夫咬紧牙关,东借西凑,带我来到这个碧海蓝天的岛国。我们像两个在深夜的大海上划船的孩子,不知前方等着我们的是一帆风顺,还是骇浪惊涛?
遇见两位朋友,点亮了废弃的灯塔,为我们照亮了前方的路。
朋友!正是这些新朋旧友,甚至素未谋面的朋友,伸出一双双援手,才把我这艘漏风、漏水的破烂航船,拯救出无底的深渊,至今一直航行在彼岸花开的方向。
原来,被爱环绕的时空,就是天堂!那么,我现在正站在斐济,触摸天堂!
(七)
即使在天堂,独自看美丽风景,无人倾诉,也会寂寞。
并且,一位医生说,看我的文字,有一种治愈的力量。那么,我也希望把这力量传递出去。予人玫瑰,手留余香。
更重要的是,施比受更为有福。如今,我失去了部分行动能力,相应的,也失去了部分工作能力。金钱财富,我已没有能力留给女儿。但我希望女儿成为一个灵魂富足的人。让这些文字,凝聚我的生命和爱,在没有我的日子,陪伴女儿走过有福的岁月。
一位长者曾对我说:关于过去,你可以选择向女儿表达你的愧疚,或选择让她以你为荣,这将带给她不同的人生态度。
我愿意选择后者。
尽管病魔禁锢了我的肉体,它对我自由的灵魂却无可奈何。此时此刻,我的旅行还没有结束,我将继续走下去。
斐济是我走出去的第一站——希望不是最后一站。这个海岛对我的意义,犹如拔摩海岛对约翰的意义,只是我的文字不是《启示录》。我只想把有限的生命,活在无限的文字里,并分享给朋友,激励在苦难、孤独中徘徊的灵魂,彼此温暖相拥!
最后,谨以特蕾莎修女的话自勉、共勉:
人们经常是不讲道理的、没有逻辑的和以自我为中心的。不管怎样,你要原谅他们;
即使你是友善的,人们可能还是会说你自私和动机不良。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友善;
当你功成名就,你会有一些虚假的朋友和一些真实的敌人。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取得成功;
如果你是诚实的和率直的,人们可能欺骗你。不管怎样,你还是要诚实和率直;
你多年来营造的东西,有人在一夜之间把它摧毁。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去营造;
如果你找到了平静和幸福,他们可能会嫉妒你。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快乐;
你今天做的善事,人们往往明天就会忘记。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做善事;
即使把你最好的东西给了这个世界,也许这些东西永远都不够。不管怎样,把你最好的东西给这个世界;
你看,说到底,这是你和上帝之间的事,而绝不是你和他人之间的事。
(这篇文章终于在今天写完了,2016年2月28日,女儿8岁的生日。献给你,我的宝贝!妈妈爱你,永远!)
作者目前住在斐济。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