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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小冯(南风)

南风

本文原刊于《举目》45期

悲讯突降

           几个月前的一天,我在办公室接到娄弟兄打来的电话,他问我是否知道小冯的事。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就问他,哪个小冯?出了什么事?娄弟兄说:就是你原来在克里夫兰的朋友小冯啊!今天我刚从他过去的同事那里得知,他已于两年前,因癌症去世了。

           我一下子就懵了,完全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是小冯──我记忆深处,那聪明绝顶、生龙活虎、重情重义的好朋友!?

           放下电话,不知不觉中我已是泪流满面。虽然生老病死,是这个世界的常事,但发生在自己正当壮年的好朋友身上,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悲痛不已!小冯只比我大1岁,离世时年仅44,走得太早了呀!

          震惊、哀伤中,我再也无法继续工作。一方面,我为小冯的英年早逝痛惜不已,另一方面,我心中非常内疚、懊悔,自从我们搬家到东海岸,已经好多年未与他们联系 了,以至于他两年前离世,我现在才得知!而且,我从不曾真正向他和他的家人传过福音,也不记得为他们的得救迫切祷告过!我至今不知道小冯是否信主——斯人 已逝,究竟灵归何处?

           恍惚中下班,一进家门,妻子马上就注意到我红肿的双眼,就急忙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了她。妻子与我一样的震惊、不信与哀伤。最让她忧心的,小冯的妻子小周,和两个儿子舟舟、文文,这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呀?

          那天晚上,等孩子们都睡了以后,妻子和我把过去的照片找了出来。看着照片中英姿勃勃的小冯、美丽的小周,和他们两个可爱的孩子,尘封记忆中的往事,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克城初识

          1991 年初,我从国内来到克里夫兰念研究生。到了不久,就听系上好几个中国留学生说,系统工程系有个绝顶聪明的小冯,在25岁时,也就是绝大多数人还攻读研究生 学位的年龄,这家伙就早早博士毕业,并留校直接当了助理教授。还说,这个小冯15岁不到就考上了大学。本来他的成绩可以任他挑国内最好的学校,但他却不顾 家人、老师的反对,选择了国防科技大学,只因为那里有他青梅竹马的爱情。

          我对小冯产生了相当的好奇。因为系上的中国留学生,全都出自国内顶尖的学校,一个个本身就相当出色,才子佳人,亦属平常。能被他们佩服成这个样子的人,那一定是旷世奇才吧?

          不久,我就在朋友家里的聚会上,见到了小冯,以及他的太太。小冯个子不高,1米7出头的样子,戴个黑框眼镜,性格爽朗,待人热情。他的太太小周则柔美、温婉。

           饭后,男生们打起了麻将。算起来,那是我们“麻将俱乐部”的开张之局。小冯玩得极其投入,赢牌时兴高彩烈,输了牌则长吁短叹,真是性情中人。说实在的,我很 难把这个和我们混在一起,嘻嘻哈哈,不分彼此,一副标准学生模样的小伙子,与他的教授身分、特别是他的传奇色彩联系在一起。

冯氏定津

           自此以后,我们一帮“臭味相投”的留学生,加上教授小冯,就常常聚在一起,打麻将、抽烟、喝酒,成了不折不扣的“三毒俱全”的“烟酒生”(研究生)。一开始,我们只是数周一聚。到后来,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在麻将桌上酣战一番。

          小冯家住得最宽敞,所以就成了我们常常聚会的地方。每次去,小周都会做一桌好菜招待大家。夜深时,又端上宵夜。有时我们通宵熬战,小周就又起个大早,为我们做早点。

          每逢我们由衷夸奖小周贤慧、小冯好福气时,小冯总是哈哈一笑,说自己是傻人有傻福。这时我们就会笑着,骂他存心编排人——如果他算傻人,那我们岂不成了傻人的N次方了(更傻的人)!

          每次聚会过后,我多少都会因太过打扰、烦劳小周,而心有不安。但这一闪即逝的良知,根本抵挡不过麻将的诱惑力。所以每次打麻将,我都是随叫随到。

          春末,天气开始转暖,我们就在每个周六下午踢足球。小冯虽然个子不高,但弹跳力好,扑低平球反应快,于是成了球队的正选守门员。

          1991仲夏,中西部中国留学生第一届足球锦标赛,在密西根Ann Arbor举行。我们球队报了名。我因开学时,迟到近一个月才赶到美国,现在为了找到夏天的资助以及博士论文的老板,要提前参加博士资格考试,所以虽然心里痒痒的,但还是决定不去参赛了。

          队友们知道后,就一个劲儿地鼓动我去,其中要数小冯的“劝术”最为出奇。他说他身为教师,招的学生,一要会搓麻将,二要热爱足球,因为那才是好学生。若我为了考试、找老板,就放弃这“一生难得”的足球比赛机会,就太不够朋友了,而且只能算是个“伪球迷”,更算不上好学生。

           我哪里架得住他三番五次、歪道理迭出的劝说,所以就一咬牙、一跺脚,随队驱车数百英里,去参加了比赛。那次比赛有8支队伍参加,我们得了亚军。身为门将的小冯,立下了汗马功劳。

          比赛回来后不久,我就参加了博士资格考试,而且是在经不住诱惑,和小冯等几个朋友打了一个通宵的麻将以后去考的,却考了那一年的第一名。小冯说,这充分证明了他的冯氏理论,即一个人要成为好学生,一定要从“麻球”(麻将、足球)抓起。

莫可奈何

           1991年秋天,落叶缤纷时,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妻子从国内来到克里夫兰,和我团聚。可是她一来,就看到我每到周末,就和一帮朋友聚在一起,根本不求上进,不是打麻将、就是踢球。踢球还好,对身体有益,可打麻将算什么?所以她非常惊讶、生气。
           等过了最初的Cultural Shock(文化冲击)时间,她也看到了我平时上课、做实验都是很拼命的。而且打麻将的朋友,都是和我一样的学生背景,不是什么坏人。加上别人的太太又都是一个赛一个的贤慧,所以妻子也就无可奈何,慢慢地适应了。

           再以后,妻子和小周成了无话不谈、亲如姐妹的好朋友。小周教了她很多东西,帮助她适应在美国的生活。小冯也常常将他积累多年的在美国学校的Survival Tips(活命宝典)传授给我。我甚为感激。

           我那几年在麻将、足球之外,还迷上钓鱼。每次丰收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小冯家送去一堆鱼。

鬼节凶讯

           妻子抵美后两周,是那年的Halloween(万圣节)。就在那个周末,11月1日,星期六,在爱荷华大学(University of Iowa)校园里,发生了震惊中美的“卢刚事件”。来自北京大学的留学生卢刚,枪杀了好几个教授,以及另外一个中国学生──我的校友山林华,然后举枪自尽。

           山林华是我大学同级不同系的同学,他在地球暨空间物理系,我在物理系,很多课我们都是一起上的。加上我们住在同一幢宿舍楼,又常常一 起踢球,所以虽然算不上有深的交情,但彼此还算熟悉。特别是大学最后一年,他因和我的一个室友,将通过李政道主持的中美物理学交流计划(CUSPEA), 共同在毕业后前往美国留学,他就常常来到我们宿舍。所以我和他在那段时间变得更加熟悉。

           听到山林华的凶讯,我在震惊、感伤之余,完全不愿意相信他那年轻、鲜活的生命,已在凶手充满仇恨的枪声中骤然而逝,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我希望消息传错了!

爱的震撼

           卢刚事件后发生后,校园里的中国学生、学者,如履薄冰。虽然受害人当中有中国人,但毕竟凶手是中国人。四五位美国学界精英一下子倒在了他的枪下,美国人会怎么看待我们中国人?死者的家人、亲朋,能不恨中国人吗?

          我也惶惶然。因为那时我正在找博士论文研究的导师,实在担心教授们就此不愿再接受中国学生。

          不久,我收到一位访问学者寄来的电子邮件,信中转载了受害人亲属给卢刚家人的信件。我看后,深深地震撼了——受害人安.柯莱瑞(T. Anne Cleary,爱荷华大学副校长)的3个兄弟,在承受着突然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之时,竟然也为卢刚的家人祈祷,因为他们想到,卢刚的家人在经历著同样的震 惊与哀哭!他们请卢刚的家人接受他们的爱和祈祷,因为他们刚刚逝去的亲人安.柯莱瑞,信仰爱与宽恕(注)。

           读了这封信,我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虽然我并不能理解信中所说的爱,那是完全不合乎理性的爱。看看卢刚行凶前所写的公开信和给家人的信,信中所表达的对社会及他人的极端仇恨,以及事发后,中国人社区那种人人自危、异口同声谴责卢刚的气氛,是多么鲜明的对比!

           这是怎样的胸襟!他们怎么能有这样的爱与宽恕呢?我不由得回想起在故乡时,宣教士葛老弟(请参见拙作《葛老弟的“周六沙龙”》,《举目》2010年第42期)向我传讲的那位耶稣──祂也为残害祂的刽子手向上帝祈祷,求上帝赦免他们。

浪子回头

           不过,这样的感动,随着卢刚事件被人渐渐淡忘,学业、生活的压力增加,而消逝了。时光飞逝中,我继续著“烟酒生”的生活,周一到周五玩命儿读书、工作,周五晚上则和小冯等朋友聚在一起,享受烟、酒、麻将之乐。

           转眼间到了1993底,因我博士导师换工作,我也跟着转到密苏里州的华盛顿大学(Washington University in St. Louis)。我和妻子在恋恋不舍中告别了小冯等朋友。

           搬家到新地方后,交到的第一个中国朋友,是圣路易斯中华福音教会的友谊团契的主席。我和妻子也因他邀请,开始到团契和教会参加聚会。

          渐渐地,我对基督信仰认真起来。我开始思考:为什么这些年,虽然日子过得似乎潇洒、快乐,但内心深处却常常有着让我感到窒息的空虚,和对将来的忧虑?

          我回想起在故乡,葛老弟的“周六沙龙”度过的时光,以及卢刚事件给我带来的冲击。生命是什么?人生的目的何在?
再看看团契、教会中那些敬虔的基督徒家庭,我和妻子都很羡慕,都盼望我们的下一代,也能像他们的孩子一样,成长得那么健康、可爱。

         感谢神的怜悯和奇妙带领,我和妻子在1995年冬信主,于1996年1月7日受洗。作受洗见证时,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水般,止不住地往下流。在众人的面前,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我,却没有感到任何难堪,只因为我一颗漂泊的心,终于归家,在基督里找到了真正的平安!
受洗后第3天,我就离开圣路易市,到加州开始博士后工作。两年多后,我们又搬到东海岸。

          这些年,神的恩典每天伴随着我们。虽然我们也曾因为自己的顽逆与软弱,走得跌跌撞撞,但神的慈绳爱索,却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我们。

天家再见

          刚到加州时,我在电话上告诉过小冯,我和妻子已经信了耶稣。他听了以后,先是哈哈大笑,说,像我这样的坏蛋去教堂,也不怕污染圣洁之地?玩笑开过,他就严肃 地说,他认为一个人有了信仰,心灵就可以有个寄托,是件好事。他真的为我们感到高兴,但他自己这辈子,大概就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我那时有个误解,认为传福音、领人归主,只有老基督徒才有资格、有能力做,所以就想等自己认识神多一些以后,再向小冯等老朋友传福音。这以后,时间飞逝,白驹过隙,一晃眼,10多年已经过去了。现在,竟然听到小冯已经离开人世的悲讯!

          辗转得到小周的电子邮件地址后,我给她写了一封短信,告诉她,我们为小冯的离世而震惊、伤痛,很想念她和她的两个儿子舟舟、文文,希望她在方便时,给我们打个电话。

         小周很快回了电邮,为重新与我们联系上而感谢主!

          当我读到她信中的“感谢主”时,我的心真是为之惊喜。我和妻子一起向神祷告,盼望小周这样说,是因为她已经信主得救!

          两天后,终于盼到了小周的电话。她的声音还是像过去一样,温柔、甜美。她说,两个孩子都很懂事,舟舟今年就要去德州奥斯丁大学上学了,文文也已经上高中。我和妻子也简述了这些年神在我们身上的诸般恩典。

          小周告诉我们,要不是神的怜悯看顾,她不知道这些年是否撑得下来。也是靠着神的恩典,小冯才能在从发现癌症到去世的4年治疗过程中,经受得住病痛的折磨,走得也平安。           在小周轻声慢语的叙述中,妻子和我都情不自禁流下喜乐的泪。我们的心真是充满了赞美与感恩!主啊,你的恩典何其大!你是“那把我从母腹里分别出来,又施恩召 我的神”(《加》1:15),你捡选了小冯一家,施恩、怜悯他们,让他们按你所定的时间重生得救,又用你那钉痕的手,护佑着他们全家,行过死荫的幽谷。

           我们和小周约定,今后常常联系,彼此代祷。我们没有问她和小冯是何时、为何信主,因为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们所确信的,是我们的天父会看顾我们在这个世界的每 一天。而且,将来在天家──主耶稣基督为我们所预备地方,没有眼泪和死亡,没有悲哀、哭号、疼痛(参《启》21:4),我们会在那里再见到小冯──我亲爱 的老朋友、主内弟兄,永远不再分离!

注:
安.柯莱瑞(T. Anne Cleary)博士,生前系爱荷华大学副校长。她出生在中国上海,父母是美国传教士。这段经历使她尤其喜爱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待中国学生如同自己的孩子,学业上谆谆教导,生活上体贴照顾。每年感恩节、耶诞节,她总是邀请中国留学生到家中做客。

她被卢刚枪杀后,她的3个兄弟,在她的遗体前写就了致卢刚家人的信件,照录于兹:

致卢刚的家人:

           我们刚经历了突发的巨痛,我们在姐姐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候,失去了她。我们深以姐姐为荣。她有很大的影响力,受到每一个接触她的人的尊敬和热爱(她的家人,邻居的大人和孩子们,她遍及各国的学术界的同事、学生、朋友和亲属)。

           我们一家人从远方来到爱荷华,不但和姐姐的许多朋友一同承担悲痛,也一起分享了姐姐在世时所留下的美好回忆。当我们在悲伤和回忆中相聚的时候,也想到了你们一家人,并为你们祈祷。因为这周末,你们肯定十分悲痛和震惊。

           安生前相信爱和宽恕。我们在你们悲痛时写这封信,为了要分担你们的哀伤,也盼你们和我们一起祈祷彼此相爱。在这痛苦时刻,安必会希望我们大家的心都充满同情、宽恕和爱。我们知道,在这时会比我们更感悲痛的,只有你们一家。请你们理解,我们愿和你们共同承受这悲伤。

           这样,我们就能一起从中得到安慰和支持。安也会这样希望的。

诚挚的安·柯莱瑞博士的兄弟:弗兰克、迈克、保罗.柯莱瑞
1991年11月4日

作者来自中国,现在费城从事医学物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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