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ow,Don’t(Just)Tell!——经由身体、诉诸想像力的敬拜(林韡承)2021.05.20

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2021.05.20

林韡承

 

一场教会崇拜中,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诗歌?讲道?圣餐?团契?今天,许多人可能会回答:“神的话”。

当然,这个答案完全合理。不过,当我们高举神的话,是不是时常有意无意传达一个讯息:敬拜神最重要是对神话语的理解;感官则是次要,甚至会使我们失焦、偏离敬拜的核心(如有一种说法:崇拜要以传讲神的话语为中心,其他的元素,如排场、音效、灯光等,都易产生感官刺激,引发人上瘾)。

这种想法是怎么形成的?其实,它是立基于一种人论 (theological anthropology),这种论点认为人首要是会思想的生物 (thinking things),那么自然地,敬拜与宣教(乃至基督教教育),便首重透过“论证”来说服人的理智,以建立正确的世界观。但人真的是以思考为主的生物吗?

 

21世纪的敬拜

基督教思想家苏明思(James K. A. Smith)提出另一种人论:他认为,人首要是身体化、物质的、以望为本的动物 (embodied, material, fundamentally desiring animals)。(注1)

如果人是这样的存在,这对我们思考敬拜有什么影响?苏明思以一种幽默假想说明:想像我们是来自火星的外星人人类学家,正在研究21世纪已开发国家的人类行为,特别是他们的宗教行为。我们会发现什么呢?

原来这里的人类每周都会参访一种大型建筑物。这种建筑的天花板通常挑得好几层楼高、甚至开天窗,让人产生崇仰之情,另外它的主要空间少有对外窗户,以便让人专心进行宗教活动。它的内部会随着四季换上不同的礼仪装饰、象征与图像;每逢重要节日,朝拜者更是将它挤得水泄不通。

进入这栋建筑物时,我们会发现它除了有中央走道之外,两旁排列著仿佛一座座小教堂的空间。每间小教堂供奉著不同的圣人,这位圣人亦装饰著专属的圣像与符号。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与中世纪的平面绘画、彩绘玻璃不同,这些圣像是以立体雕塑呈现,让人能具体地看到他们的穿搭与生活模式,仿佛鼓励著观赏者:你们应当仿效这位圣人所做的操练,便能与他一同得享荣耀。(对了,尽管这种建筑在不同国家都能找到,它所传递的信仰却是“大公”的——几乎每个地球人,都能从其颜色与符号的组合,认出与之有关的圣人。)

在这种建筑当中进行的宗教仪式和其他宗教不同,他们鲜少传讲抽象的教义或规条;亦非透过书籍与文章宣传自己的理念;他们使用的,是绘声绘影的图像、雕像与动画,引发信徒透过想像与行动,绘制属于自己的一份美好生活。

在这里,你被邀请“亲眼看、亲手摸”,甚至“亲尝它的滋味,便能知道它是美善”。在这里,皈依者可不是愁眉苦脸地捐献,乃是“捐得乐意”——将金钱带到台前,离开时带着摸得着的祝福而去。

读到这里,你知道苏明思以黑色幽默描写的是什么?对,就是自欧美发迹,如今遍布全球的大型购物中心(shopping malls)。

当然,苏明思的意思并非说教会应当学得像购物中心一样,而是指出,购物中心文化确实在不谈教义、不涉论证的情况下,轻而易举、扎扎实实地形塑了许多人的生活,而教会与传道人往往费尽千辛万苦,才能造就出一个真心跟随主的门徒。

为什么两者之间有此差异?苏明思认为,这是因为购物中心文化认清了一项关于人类本质的真理:与其被理智说服,我们其实更是被想像所吸引

 

我们用身体建构对世界的想像

购物中心文化如何吸引我们的想像?苏明思说,是经由人的身体。他认为,人是透过身体存在这世界上,亦是透过身体来感知外在的刺激与资讯。因此,身体不只是“我所拥有的东西”(something I have),身体“就是我的一部分”(something I am)。(注2)

也就是说,身体不只是承载头脑的“交通工具”而已;身体本身就是我们与世界沟通的方式,甚至是“使一切经验成为可能的疆界 (the horizon latent in all our experience)。(注3)

不但如此,苏明思认为,我们并非用“理智”去梳理身体感官所收集到的资讯;我们建构(constitute)这个世界的过程中,有赖于一种先于理性的知识­。这种知识有别于我们一般所谓“头脑的知识”,是谓“实践知”(又译作“行动认知”,praktognosia)。举例来说,要成为舞蹈家,光了解舞蹈理论是不够的(虽然理论有助于练舞);真正成为舞蹈家所需的实践知,甚至不能用传授的,只能用身体去体会。(注4)

进一步来看,舞蹈家在舞台上演出时,不能总是停下来分析、反省身体感官所提供的资讯;舞蹈家在台上的每一个瞬间,都必须凭着他对身体和舞台的实践知而在其间移动。而这种实践知,来自他长年在舞台上的奔走、跳跃;他是透过身体认识这个舞台。即便他下了舞台、在舞蹈教室中练习,那个实践知所构建的舞台仍然存在他的想像中,并且历历在目,他也会依照他所想像的舞台,在排练室中练舞。

如果把关于舞蹈家在舞台上的比喻,拿来比作我们活在世上,就更传神了。我们每天在世界上活着的方式,并非无时无刻停下来、用理性分析外在环境;我们乃是凭着我们对这世界的“想像”生活。

例如我在用电脑写这篇文章时,不必分析键盘上按键的位置,就能打出正确的中文字,这是凭着我早就拥有的一份关于键盘的“想像”(它长什么样子、按键在哪里、敲击键盘会发生什么事……)。

再进一步说明,我对键盘的“想像”决定我如何打字。同样,我们对世界的想像,决定我们如何活在这世界上。如苏明思引用哲学家麦金泰尔 (Alasdair MacIntyre) 的话说:要回答“我该做什么”这个问题,我必须先回答“我活在什么故事中”。(注5)

 

经由身体、诉诸想像力的崇拜仪式

既然我们的想像决定我们“如何”并“为何”而活,同时我们的想像并非来自理性分析,而是身体的实践知,那么谁成功透过身体建构我们对世界的想像,谁就能决定我们的欲望与所爱,进而左右我们的生命。

如购物中心文化,它透过身体感官(建筑空间、视觉符号、模特儿、图像、节期、试吃、试穿等等),建构我们对世界的想像(一则关于“何为美好生命”的故事),因而决定了我们面对世界的方式、评判事物价值的准则、所选择的目标、所追寻的梦想、所采取的行动……

购物中心文化使用的这个方法——经由身体、诉诸想像,苏明思称之为“崇拜仪式”(liturgies),即“承载讲述我们是谁,以及我们属于谁之故事的仪式(rituals)”。(注6)

苏明思进一步补充,这些崇拜仪式通常诉诸我们的美感向度(aesthetic nature),例如运用叙事或诗词,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深深地在我们的内心产生共鸣。总的来说,“与其被论证说服,我们更是被故事所感动;我们活在世上的方式,美感向度比推理向度更高,叙事手法比分析手法更能捕捉其精神”。(注7)

 

你的敬拜是否失能?

如果身体与想像力果真如此重要,那我们必须慎重思考我们的教会崇拜是否正确地经由身体诉诸想像力。

美国加州富勒神学院的崇拜与艺术神学教授Todd E. Johnson提出一则有趣的评判标准,是谓“身障测试”(disability test):即一位感官或肢体失能的人,其参与你们教会崇拜的程度,和健全的人相差多少?

以我大学时在台湾参加的长老教会举例,基本上只要参与者耳朵听得到、头脑还能运作,他就能参与大部分的礼仪了。这是因为那间教会主要的崇拜方式,是透过古典圣诗(听觉;不能唱也没关系)与讲道(听觉和逻辑思考;看不到讲员没关系)。

相对来说,我读神学院时参与的一间北美圣公会教堂,就诉诸各类身体感官与想像力:会堂的彩绘玻璃(视觉)、进到会堂要屈身表示尊重(姿态)、进堂行列使用香炉(香的嗅觉与香烟的视觉,以及香烟袅袅上升的想像)与十字架(透过视觉代表基督的同在)、服事人员的礼服(视觉)、跪下以认罪祈祷(姿态)、每周的圣餐(触觉、味觉与想像)……感官或肢体失能的人和健全的人相比,显然参与的程度有限。

需要指出的是,这则“身障测试”,并非认为哪一间教会的做法比较好;它的重点是帮助我们思考:我们的教会崇拜与信仰生活,多大程度经由我们的身体诉诸想像力,抑或只诉诸我们的头脑(理性)?如果我们发现自己大多数时候只诉诸理性,却忽略身体的感受,亦无视想像力,我们是否无形中把崇拜与门徒造就建立在残缺、过度简化的人论之上?

 

亲眼可见、亲手可摸的敬拜

艺术界,尤其是戏剧界,有句俗谚:“Show, don’t tell.”(演出来,别只用说的!)今天当我们在思想经由身体诉诸想像力的敬拜时,这句俗谚成了我们值得借镜的准则。我们多常运用故事?我们多常运用符号与隐喻?我们多常运用视觉、听觉等各种感官的艺术?

然而,在此之上,这句俗谚更让我们感谢神,因为它让我们想到,“道成肉身”就是这句俗谚最完美的体现。既然我们敬拜的是那位使徒们“所见、所看见、亲眼过、亲手过的”(《约壹》1:1),那么我们的敬拜也不应忽略我们生而为人的任一部份,尤其是身体与想像。

 

注:

1、James K. A. Smith, Desiring the Kingdom: Worship, Worldview, and Cultural Formation (Baker Academic, 2009), ProQuest Ebook, 46.

  • James K. A. Smith, Imagining the Kingdom: How Worship Works (Baker Academic, 2013), ProQuest Ebook, 88.
  • Smith, Imagining the Kingdom, 89.

4、Smith, Imagining the Kingdom, 101.

5、Smith, Imagining the Kingdom, 173.

6、Smith, Imagining the Kingdom, 215–6; cf. Smith, Desiring the Kingdom, 34, 49.

7、Smith, Imagining the Kingdom, 173, 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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