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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诚实面对过去——读《恶霸与圣徒》有感(金振宇)2022.02.26

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2022.02.26

金振宇

 

我在教授教会历史时,每当谈到教会史上的争议性事件,譬如十字军、异端裁判所、赎罪劵、宗教战争、逼迫犹太人等等,都会引发学生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一种是为过去的事件辩护,主张将信仰和其他因素区分开来;一种则是直白承认基督徒也是罪人。既然圣经也没有掩饰圣徒的恶行,我们也不需要为历史事件、人物开脱。

《恶霸与圣徒》(注1)即在上述两种解释的基础上,结合作者自身的历史专业,提出第三种观点——既没有文过饰非、过度解释,亦没有撇清关系、彷佛与已无关,而是以新约圣经和头三个世纪的早期教会为准绳,按著“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的精神,“诚实地”梳理教会历史的大小事件:该澄清时澄清,该辩护时辩护,该道歉时也诚恳致歉。

John Dickson, Bullies and Saints: An Honest

Look at the Good and Evil of Christian History (Zondervan, 2021)

 

美妙乐章——作准绳的基督教

本书作者约翰•迪克森(John Dickson)是澳洲人,于麦考瑞大学(Macquarie University)取得博士学位,主修古典历史研究。除了著述与教学,迪克森也活跃于公共领域,创办了公共基督教中心(Centre for Public Christianity),并在2019年推出个人的播客(podcast)频道Undeceptions

因此,《恶霸与圣徒》可说是作者多年从事护教、传播基督教信仰、反思教会历史、参与公共讨论的结晶。

其核心观点是:教会史上,的确不乏丑陋、败坏的事情。然而,基督教会本身,始终保持着自我反省、批判、更新的动力。这股动力,源于主耶稣和使徒的教导,也具体地体现于2000年的教会历史中,尤其在公元30-312年的早期教会之中——称为“作准绳的基督教”(normative Christianity。 页57)。

此书涵盖范围相当广,从新约圣经一直谈到近代教会,时间跨度长达2000年。碍于篇幅,我们只挑其中几点来介绍。毕竟再出色的书摘和评论,都不能取代亲自阅读好书的收获。

其中,演奏是贯穿全书的一个比喻:新约好比是美妙的乐谱,后世的教会则根据乐谱来演奏,只是演奏水准时好时坏;或出色、或拙劣,有时甚至完全变调(页24, 284)。

我们当然不该用变调的演奏,来评价乐谱的优劣。相反,我们该以乐谱本身——基督教,来作为准绳,为历代教会的演出评分。

 

善恶并存——人性的实况

另一个穿透全书的轴线,则是“善恶并存”——善行义举与霸凌恶行,往往并存于同一个时代、同一个群体,甚至同一个人物身上。

上图:《安波罗修禁止狄奥多西进入米兰大教堂》。

为荷兰艺术家安东尼•范•戴克爵士(Anthonis van Dyck, 1599-1641)绘于1619年的作品。现存于伦敦国家美术馆。

  A.安波罗修与“阳刚的基督教”

以4世纪米兰主教安波罗修(Ambrose, 339-397)为例,作者描述如下(页96-105):

一方面,曾任罗马元老院成员和意大利行省总督的安波罗修,在成为主教之后,勇于为基督信仰发声,也善于运用他经验丰富的政治长才,将基督教塑造成一股能提升社会风气的道德力量。这是值得赞许的。

然而另一方面,安波罗修对待非基督教群体,却相当不客气。主后388年, 卡利尼库斯(Callinicum,现于叙利亚境内。编注)的一群基督徒,在地区主教的怂恿之下,攻击并焚毁当地的犹太会堂。当时的罗马皇帝狄奥多西一世(Theodosius I, r. 379-395),下令惩罚暴徒,并要求当地教会赔偿。

安波罗修却极力阻止,理由是:犹太人在罗马皇帝犹利安(Julian the Apostate, r. 361-363)时代,也焚毁过不少基督教堂,却没有为其罪行负过任何责任。现在基督教会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并不过分。狄奥多西一世只好作罢。

作者在书中,还提到安波罗修主教生涯中,一件令人瞩目之事:在主后390年,狄奥多西一世下令屠杀帖撒罗尼迦城的7000名百姓,以报复该城的叛乱。安波罗修大为震惊,要求身为基督徒的狄奥多西一世公开悔改、停领圣餐,直到米兰主教满意为止。

作者指出,这类事件,不只反映了安波罗修的个性和行事,更见证了所谓“阳刚的基督教”(Muscular Christianity)的兴起,即认为教会有责任极力扩大其在公共领域的影响力,唯有如此才能造福广大人群。不过,代价往往是有意无意地打压或霸凌异己群体。

以查理曼大帝为蓝本的扑克牌红桃K的演变。此图在维基百科上标明是属于美国公有领域(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9F%A5%E7%90%86%E6%9B%BC#/media/File:King_of_Hearts_Ruen_pattern_comparison.jpg

 B.查理曼大帝:迫人归信但复兴文艺

查理曼大帝(Charlemagne, 742-814)的宗教和教育政策,也是“善恶并存”的最好的说明,作者花了一章的篇幅(ch.14)来描写。

被教宗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查理曼,在经过多年争战并征服欧洲北部的萨克森族(Saxons)之后,以极为粗暴的方式,强迫当地人归信基督教,并规定他们缴纳“什一税”(tithes。页150)。

然而,作者也说明:查理曼的宗教政策,在教会历史上完全没有先例,是不被教会传统认可的作法。当时著名的基督徒学者阿尔琴(Alcuin of York, 735-804),想尽方法劝查理曼收回成命。他认为,说服比强迫更能使人归向基督(页152)。

阿尔琴对查理曼的劝说,再次印证本书的观点:教会史上的确不乏滥权丧德之事,但教会内部始终保持着自我改革、修正的动力。

以“卡洛林小写体”书写的路加福音 23:14-26, 现存于大英博物馆

 

有意思的是,到了下一章(ch.15),作者则回过头来介绍查理曼时代出色的教育政策。查理曼本人是文盲,却致力推动教育、文化与艺术改革,史称“卡洛林文艺复兴”(Carolingian Renaissance。页157)。

查理曼委任阿尔琴为教育改革的总建筑师,在帝国境内广设学校、建立图书馆、保存古典文献,并推动所谓“三门四艺”的博雅教育(liberal arts。注2)。为了方便文士书写和阅读,阿尔琴甚至发明了一种新字体,后世称为“卡洛林小写体”(Carolingian Minuscule)。这种字体既优美又好认,就是现代人亦能读懂,是杰出的文化成就(页164)。

从本书对查理曼大帝的宗教和教育政策的讲述,我们可以再次看见作者的叙事脉络:查理曼的宗教政策,是恶霸行为,该骂;查理曼的教育政策,是杰出成就,点赞。善行义举与霸凌恶行,并存在同一个时代。然而,不管是褒扬还是批驳,作者都本着“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的精神,不掩饰过错、也不吹捧成就。

本书还讨论了教会史上的许多重要事件,如:异端裁判所、17世纪的宗教战争,甚至当代的儿童性丑闻。作者都诚实面对、绝不回避。

 

在世代洪流中的责任与行为

最后,我表达几点个人的看法:

首先,读者要知道本书既不是专题式的历史研究,亦不算是鸟瞰式的教会历史综览。作者虽然把2000年教会史大致走一遍,但焦点一直是教会的争议事件与革新力量。对于教会历史整体脉络不熟悉的读者,这样的叙述方式,或许略感吃力,建议可以另外再阅读一本教会史综览,与本书相互补足。

第二,与其他学者一样,每位历史学家都有其专攻的领域。作者的专长是西方古典时期,因此本书对早期教会和中世纪教会的论述,大都铿锵有力。然而,从宗教改革时期开始,作者的好些判断都略见草率。其中最明显的是对宗教改革之父马丁•路德的描绘(页237-41)。

路德晚年对犹太人的激烈言论当然绝不可取,但作者也忽略了几个重要的历史与神学背景:一是当时欧洲整体的反犹氛围;二是路德早年关于犹太人的其他言论;三是路德对成为上帝子民的理解。

了解这些背景的目的,不是为路德开脱,反而是为了避免后人犯下跟路德一样的错误——这正正符合作者“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的精神。

第三,从历史神学来看,“作准绳的基督教”与“复原主义”(restorationism),理念相当接近。复原主义有几种不同的版本,但其核心论点是:初代教会(或早期教会)是基督教的黄金时代。自君士坦丁以降,基督教即开始被权力腐化。基督教的复兴,该以回归初代教会(或早期教会)为范本。

对于复原主义,笔者的看法是:基督教会必须服膺“唯独圣经”(Sola Scriptura)的原则、以圣经为信仰和教义的准绳,这点无庸置疑。然而,初代教会真的是符合理想的黄金时代吗?若是,那么哥林多教会算不算初代教会的一部份?同时,自君士坦丁以降的基督教会是否真的一无可取,非要等到16世纪的宗教改革来拨乱反正不可?

我理解作者提出“作准绳的基督教”的动机,也肯定教会在主后3世纪中,活出了许多美好的见证。我更认同自君士坦丁以降,教会的确出现不少败坏的事情,是过往逼迫时期不会发生的。

然而我不同意教会必须在某种特定的社会条件下(如:面对逼迫),才能活出真实的信仰。我认为,每个时代的基督徒,都必须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响应十架的呼召,忠实地活出福音。时代的洪流由不得我们决定,但我们却有责任在所处的时代中,找到自己向基督尽忠的方式。

最后,节译本书最后一段为本文总结:

“人类历史中,充斥着暴力,而不是爱敌人的诫命;成为常态的,是争竞斗争,而不是天赋人权;在历史中无处不在的,是军队、贪婪与政治角力,而不是一视同仁的医院、学校、慈惠服务;俯拾皆是的,是恶霸,而不是圣徒。” (注3)

 

作者为美国圣路易协同神学院(Concordia Seminary)历史神学博士。

 

注:

1.John Dickson, Bullies and Saints: An Honest Look at the Good and Evil of Christian History (Grand Rapids: Zondervan, 2021). 本书尚未出版中译本,故文中的翻译都是笔者自译。

2.三门(trivium)指“逻辑、修辞、文法”,四艺(quadrivium)则指“算术、几何、音乐、天文”。

3.“Violence has been a universal part of the human story. The demand to love one’s enemy has not. Division has been a norm. Inherent human dignity has not. Armies, greed, and the politics of power have been constants in history. Hospitals, schools, and charity for all have not. Bullies are common. Saints are not.” Dickson, 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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