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鳥帶他來,小蛇送他走(阿淺)

阿淺

 

寫這篇文章時,我想要起一個溫柔點的標題,寫一段溫柔點的開頭。這樣,如果我的妻子吉吉,偶然看見這篇文章,就不會一開始就受到強烈衝擊。而我,也可以比較溫柔地講述一個關於孩子的故事。

 

生日

2015年11月9日,是我26周歲的生日。

吉吉懷孕50多天,仍然起了個大早,給我做中間夾了水果切片和奶油的千層蛋糕。這種蛋糕不僅香甜,而且口感特別好,咽下時喉嚨裡滑溜溜的,是少數我特別喜歡的食物之一。我就是喜歡吃起來有味道而不麻煩的東西。

之後我們互相擁抱,我就背著一台鏡頭超長的單反,穿越30公里的霧霾,上班去了。

這是我在新公司上班的第3個月。以前,我從未接觸過單反,許多拍攝技巧都是邊做邊學。中午吃飯的時候,一位同事建議說:“你可以用單反做生活記錄啊,讓你老婆每天站在同一個地方拍一張,將來放在一起,可以看見她肚子怎麼一天天大起來。”我覺得這真是個好主意,將來還可以用在小寶寶身上,見證寶寶一天天長大。以後和寶寶一起翻看,一定超級有意思。

過了兩個小時,我已經回到工作崗位,在舞臺下面拍劇照。這時吉吉打來電話,聲音很小,很沒精神,有種隨時會哭的感覺:“老公,我還在流血。”她說。恐怕有麻煩了。我心裡想。

她前一天從教會禮拜回來後,就流了一點血絲。當時她就有些驚慌,要我好好為她禱告。我答應了。到了晚上,血止住了。我們暗暗鬆了一口氣,沒想到第二天出血更多。

“去做檢查吧。”我說。

“嗯。”她說,“一會兒跟媽媽一起去。”

 

我的

那天下午,我一直心神不寧。我在心裡向上帝禱告,懇求主保護我的孩子。

想到“我的孩子”這四個字時,我眼睛突然就濕了,同時心裡有點驚訝。我從未做過爸爸,知道吉吉懷孕也才一個月。這麼短的時間,我不能理解:這四個字是怎麼把我和這個孩子,這麼緊密地聯繫在一起。

這是我的孩子啊。我想。

我不願讓周圍的人看見我哭,於是把相機舉起來擋住眼睛。透過取景框,一瞬間竟看不清那個光彩照人的舞臺。

到了6點多,吉吉跟我岳母從醫院回家了,給加班的我打來電話。

“醫生說,寶寶可能會不好。”吉吉告訴我,“寶寶看起來只有30多天,沒有長胎心,也沒有長胎芽。”這也不是說寶寶一定就沒了,可能只是發育遲緩。可我從她的語氣聽起來,希望不大。

“等我回家。”我說。

回到家已經10點,岳母說吉吉哭著睡著了。可是我走進臥室,發現她還沒有睡,但也沒有開燈,睜著眼躺在黑暗裡。我抱了抱她,她就哭了出來,眼淚濕濕熱熱地塗在我的臉上。

“老公,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啊。”她說,“我現在只有你了。”

我好言好語安慰了她一會兒。她從床上坐了起來,背靠枕頭,蓋著被子。她請求我給兩位她特別信任的姊妹(包括我們教會的師母)打電話。她自己不能做這件事,因為一出聲就會哭。打過電話,她們都馬上為吉吉禱告,並約了時間來看她。之後,吉吉的情緒有所緩解,擦了擦眼淚,才睡著了。

我鬆了一口氣,感覺悲哀再次從心裡湧上來——我爸爸就是在26歲時有的我,可我在26歲時,恐怕要失去自己的孩子了。

 

離去

記得有人在網上寫過“人生中無可奈何的10件事”,包括“倒向你的牆”“離你而去的人”“流逝的時間”,等等。當寶寶離我們而去時,我們就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好像有一堵牆向我們倒下來。

在複查前的幾天裡,吉吉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傷心:因為還有希望啊——如果寶寶能留下來,傷心肯定對寶寶不好。她還說過:“上帝一定會保護我們孩子的。”可是流血沒有止住,而且越流越多。

到了複查的那天早上,吉吉捧著一張衛生紙給我看,上面是血糊糊的一團,中間泛著點白,像一隻小蟲子的形狀。我們猜測:這是不是胎囊啊?

去複查的時候,醫生看著B超片子,說吉吉子宮裡很乾淨,乾淨得就像做過刮宮一樣。不需要任何後續措施,回家養著就行。流血斷斷續續地還沒有停。又過了3週,到了12月初,又流出來一個胎囊一樣的東西。流血才終於止住了。

我們失去了一個孩子——也可能是兩個。

 

吉吉

先說說吉吉的心情吧。

我毫不懷疑:在這件事情上,吉吉作為母親,比我痛苦得多。畢竟寶寶曾經和她在一起50多天,日夜不分離。她對寶寶傾注了極深的感情。我們有一個筆記本,專門用來給未來的寶寶寫信。我只寫過幾封,大部分是吉吉寫的。

不但如此,她還每天從某母嬰app裡抄下寶寶的發育狀況,畫上寶寶的形狀,甚至連驗孕紙都貼在本子裡做紀念。

後來,她一看見自己親手畫的小海馬形狀的寶寶,就忍不住落淚。雖然因為弟兄姊妹們的探望,她的臉上恢復了一點笑容,但內心的傷口並未完全癒合。

我能體會到,吉吉的心中,除了母親失去孩子的那種悲慟,還有對上帝的賭氣和埋怨。我們曾在夜裡,一起為孩子禱告。我手按著吉吉的肚子,為裡面的寶寶唱一首叫《不要怕》的讚美詩。

詩歌裡唱到,“耶和華在你右邊蔭庇你,白日太陽不傷你,夜間月亮不害你,耶和華要保護你。”那時我們心中充滿了平安和幸福,想像著孩子蒙上帝保護,健康活潑地來到世上的模樣。現在想來,那是寶寶三十幾天的時候。也許那時寶寶就已經失去活力、停止發育了。

 

有不信主的朋友問:基督徒怎麼看待這件事?

我的回答是:這件事要透過耶穌基督並祂釘十字架來看。怎麼說呢?基督徒信主,並不是沒有苦難了,而是在遭遇苦難的時候,知道上帝的兒子耶穌在十字架上,與我們一同承擔苦難。祂的憐恤給我們安慰,祂的復活給我們永生的盼望。

所以死亡不是絕望。孩子在我們身邊當然好;但他離開人世,也是天父花園裡的一朵寶石般的小花。生命都在上帝手裡。因此,不要怕,只要信。

雖然理智上知道是這樣,但在情感上,我們怎樣才能品嚐到這樣的安慰與盼望呢?

 

我想到《卡拉馬佐夫兄弟》裡,有人問佐西馬長老:如何確定上帝真的存在?

長老回答:“真實地去愛吧;付出愛的時候,就會經歷上帝的同在。”我由此聯想到聖經裡的一句話:“人若立志遵著祂的旨意行,就必曉得這教訓或是出於上帝,或是我憑著自己說的。”(《約翰福音》7:17)

所以我想:我要讓信心來引導我的行動,讓行動來引導情感,而不是反過來。

決定要好好付出愛以後,我看見了從前未曾看見的事。比如,我發現吉吉變脆弱了。我原來覺得她很堅強,很有能力。她比我大幾歲,情商比我高,閱歷比我多,很多事比我看得明白。

但現在,她很容易傷心,在一些小事上會需要呵護。哪怕只是為她開個門,拿杯水,摸摸頭,她都會感動半天。反之,如果忽視了這麼做,她就會特別難過。

在以前,如果她流露出一點小女人的樣子,我心裡就會出現一種複雜情緒:覺得她沒必要這樣,覺得膩歪不好,覺得自己沒能力呵護小女孩。處理這種情緒很麻煩——愛,很麻煩。

現在,我意識到愛是真正去認識對方,去滿足對方的需要。其實,在行動上,我只是去做了從前忽視的那些小事情。還有一件,就是每天為她禱告。

事情很小,可是效果顯著。我不敢說她心裡的傷口已經完全癒合,但她現在時常能找回快樂的時光,甚至性格都更溫柔了。而我,比以前更認識她,也更愛她。

 

珍惜

我不想刻意美化一件帶來傷害的事情,我只想盡力記下這段時間的經歷,以及它在我們心中留下的痕跡。話雖如此,在記錄完上面的事情後,我還是忍不住賦予它美好的想像。或許這是出於一個曾經的準爸爸的心腸吧。

我想像我們的寶寶像《小王子》故事裡的小王子一樣,乘著候鳥來到地球上,又被沙漠裡的一條金色小蛇,送回自己的星球。

他在地上的時間很短暫,但與狐狸分享了愛。從此風吹麥浪的聲音,對狐狸就有了意義,因為會讓它想起那些在一起的光陰。

而我們的寶寶,提醒我們生命的脆弱。因此要懷著更大的盼望、更深的喜樂,以及更刻骨的愛,珍惜著去度過我們餘下的日子。

 

作者現居河南。

本文原刊於《海外校園》134期,原文鏈接https://yzd.oc.org/oc13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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