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言与思专栏2024.05.06
王敏俐
泰勒丝魔法
这几年,“泰勒丝经济学”一跃成为美国各大名校之间的显学,许多教授把美国歌手泰勒丝的创作做为文本在课堂中探讨,以泰勒丝在文化与经济层面所创下的惊人影响力来思考她在流行文化中所掀起的风潮与意义。
时代杂志《TIME》评论到(注1):
“泰勒丝在整个2023年里,凭自己独特的影响力,成为年度风云人物。在尤为黑暗的这一整年里、在这个割裂的世界里,有太多制度在塌陷,可是,泰勒丝竟以一种超越国界的方式,化作光照亮大家。”
“当今地球上,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像她那样、如此出色又深深打动着无数人,大家在泰勒丝的演唱会中,听到自己的故事,也鼓励更多人找到自己的声音。出道17年来,泰勒丝的欢迎程度不断增长,在2023年,她的力量实现了一种核钜变式爆发:将艺术和商业结合在一起,释放出历史性的力量。”
2024年春季学期,哈佛英语系教授伯特(Stephanie Burt)开了一堂课程“泰勒丝与她的世界”,探讨泰勒丝作品与文化。
事实上,伯特教授本身也是泰勒丝迷(Swiftie)。在一篇阐述自己为何要开此课程的文章中,伯特教授分享泰勒丝所写下的歌词,如何细腻地陪伴听众,经历生命中不同阶段的每一个瞬间:
“我并不想要高高在上的给学生上一门课,我更想要的,是分享一个生命性格形塑过程的人生体验:借着泰勒丝的词曲创作,去领受与分享生命中的笃定,更深刻的自我认识与生命的狂喜。”(注2)
一位修课的学生在网络上分享伯特教授在课堂中,如何重新诠释了现今的泰勒丝现象:伯特教授以泰勒丝早期的创作歌曲《十五岁》为例,来说明泰勒丝将自己定位为听众的“朋友”:一个如同“神仙教母”一般,知道你现在处在什么样的景况之中,以精准而深刻的词语诠释你的心声,倾心帮助引导你的朋友。(注3)
神仙教母的叮咛轻声细语地成为无数少男少女的生命向导:“选条人迹罕至的路走,才有随时停下脚步喘息的自由” (Take the road less traveled by Tell yourself you can always stop——Illicit Affairs)
打破“作者已死”的暗黑神话
从文学的角度来说,泰勒丝的作品令人着迷。她以一种切合大众、媒体品味与追求的语境,展现了文字之美;以简单精确的符号,点出芸芸众生在混沌意识中的清晰共鸣。在孤独心灵的午夜里,如同一记整点敲响的钟声,冲击着我们的感官,唤醒我们内在心理模糊的记忆与难以名状的情感——在悠悠的时空长流里,细细品酌,漫漫回荡。
粉丝与偶像之间的共鸣,真实存在吗?读者与听众的心灵,是否真可能与创作者之间,有真实的对话?或者,只是在各自平行的时空里喃喃自语?
法国文学批评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在1967年向世人昭告“作者之死”,认为作品在发表出来的那一刻,作者对于文本所能给予的影响与权限已经告终。在作品中,读者与文本相遇,以自己的生命经验、文化脉络以及身份认同诠释作品;作者与他的创作之间,从此成了断了线的风筝,不再拥有任何掌控诠释走向的主权。(注4)
在一个解构主义的诠释中,作者与读者之间,如同处于两个平行时空,双方对着无垠宇宙喃喃自语,没有对话也没有交会。当歌手呈现创作时,作品便为粉丝提供一个既定的平台,给予粉丝去思考、解读与诠释的无限自由。
作者的主权之死,造就作品在他人生命中的诞生。听众随着自己的生活与处境,在歌词与MV中,找到与自身经历吻合的情节与字句,从而藏身在偶像的创作里,粉丝找到自己情绪的出口,找到被理解与肯定的理由。粉丝的灵魂是自由但也是孤单的;粉丝看作品是主观但也是单向的。
然而,泰勒丝作品似乎有一种魔力,可以将歌迷与创作者之间的共同性连结起来。或者可以说,在泰勒丝这近20年的演唱生涯里,借着她百屈不挠的生命力与层次更迭的创造力,来挑战作者已死的解构主义诠释学:
“我是一颗镜面球,为了融入我可以改变自己的全部;我仍竭尽所能地在尝试,只为了让你继续看着我。” (I’m a mirrorball, I can change everything about me to fit in; I’m still on that trapeze, I’m still trying everything to keep you looking at me——Mirrorball)
《作者之死》所强调的,是读者与听众的自主权,与不受文本所拘束的自我意识。事实上,我们身处在一个极度强调自我价值与自我意识的时代。而我们之所以这样强烈的想要向世界宣告自我的存在与主权,恰恰是因为,我们活在一个自我缺稀的时代。
在医院、机构、学校、网络与云端的世界里,我们更多的时候不是以名字,而是以编号来呈现;为了在体制中生存,使我们的工作成果可以规格化而符合一致的期待,我们因此磨去自我的棱角与特质。在整个后工业与科技化的架构中,我们在去特质化的现况中安稳隐藏,直到最后,发现自己的劳动成果可以轻易地被人工智能所取代……
而后现代文化中所强调的自我觉醒,则是在这自我缺稀的数位化时代里,面对人性困境的一种强烈反抗。
雅斯培(Karl Jaspers, 1883-1969)在《时代的精神状况》说:在工业化与资本主义的时代里,每一个个体的独特性已经被画约成为一个数字与号码。我们活在一个无名氏(das Zeitalter der anonymen Verantwortlichkeit)的时代里,人的存在仅剩下一个编号,而非是一个独特而无可取代的个体。
他说:“人们的精神状况已发生逆转。虽然积极的成就依然在获取,但是由于这种逆转,我们已开始承认巨大的、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将持久存在。”(注5)
“在工业革命及其影响下所形成的新的生活方式中,人类如何能够维护与发展其自身幸福?” 于是,高达美(Hans-Georg Gadamer, 1900-2002)在演说《友谊与团结》中,回应雅斯培面对时代的观察而提出诘问:
“我们生活在一个匿名责任的时代,这个时代依据于它自身的组织技术而衍生出某个人与人之间相互陌生性的世界。谁是与我们共同生活的邻舍?”(注6)
谁是我们的邻舍?
2023年,Swifties(泰勒丝迷)被放入英国牛津词典,并将此定义为:歌手泰勒丝的热情歌迷。歌迷将自己称为Swifties,足以显出泰勒丝对流行文化的影响力。这一现象凸显了在一个人际网络相互切割的陌生时代里,人们对于共同社群与归属的渴望。
“谁是我们的邻舍?”两千年前,耶稣也对祂身旁的犹太同胞作出同样的挑战。
在好撒马利亚人的比喻里,一个在路途中被强盗打伤的旅人,被路过的专业神职人员所漠视,却被一个撒马利亚人救起,为他缠裹伤痕,带他到可以安身之所。随后耶稣挑战他的听众:在与旅人所有相遇的人中,谁是他的邻舍?(注7)
泰勒丝的崛起与成就,始因于她过人的才华与敏锐的时代嗅觉,擅长以充满故事叙述的歌词,激发与歌迷之间的共鸣,建立一个彼此归属的社群感。在今日这自我缺稀的时代,我们试图在流行文化中找寻自我,在粉丝文化中建立社群……然而我们人生最深层次的孤独感,是否因此找到得以释怀的解药?
若是没有回到造物主面前,很有可能,我们看人——自己、他人,都只是一个消费者,一个劳动力,一个带着编号的病患、学生、商家,一个面熟却又毫无交集的“教会会友”。我们到底是谁?我们身旁来来去去的人群,他们又是谁?在这孤独而喧嚣的宇宙里,谁是我们的邻舍?
当耶稣以同样的问题,在他所处的时代里挑战众人时,在一阵沉默之后,有人回应了耶稣。在一切与那受伤的旅人相遇的人之中,愿意怜悯他、缠裹伤口、为他预备安身之所的,是他的邻舍。
在这自我缺稀的年代里,每一个个体所需要的,是回到创造我们的恩主面前,重新领受我们被祂所造的奇妙可畏。也唯有深深经历过上帝怜悯的人,才可以重新带着怜悯的心肠与温柔的视角,去体会到他人生命真实的悲喜,被所见的事物感动,为每一个所遇生命的破碎缠裹伤口,引领他们到可以栖息疗伤的安居所在。(注8)
注:
1. 时代杂志《TIME》Dec. 29. 2023。
2. Burt, Stephanie, “Why I’m teaching Taylor Swift at Harvard.” https://www.wbur.org/cognoscenti/2024/01/22/taylor-swift-harvard-course-eras-stephanie-burt.
3. Ikeda, Emilie, “I sat in on a Taylor Swift class at Harvard. Here’s what I learned.” https://www.today.com/popculture/music/taylor-swift-harvard-class-experience-rcna137797.
4. Roland Barthes, ”The death of the author,” Image–music–text, trans. Stephen Heath(London: FontanaPress, 1977), 142-148.
5. 雅斯培,《时代的精神状况》,(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19。
6. Hans-Georg Gadamer, “Freundschaft und Solidarität,“ Hermeneutische Entwürfe: Vorträge und Aufsätze (Tübingen: Mohr Siebeck, 2000).
7. 出自《路加福音》10:25-37。
8. Oliver Davies, A Theology of Compassion: Metaphysics of Difference and the Renewal of Tradition (Cambridge/Grand Rapids, MI: SCM/Eerdmans, 2001), 18.
作者曾留学德国,现为台北卫理神学院神学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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