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子
父亲自年少时起信仰基督,追随基督,为信仰甘愿舍弃自己的性命和家庭。因此从五十年代起,为主受了很多的苦。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他经历了常人难以忍受,甚至难以想像的迫害,并三次被捕入狱,度过多年的铁窗生涯。他的亲人、他的妻子,甚至付上了生命的代价。
在五十年代末的“大跃进”及其后的“三年自然灾害”(其实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期间,父亲被再度投入狱中,瘦弱的母亲靠卖冰棒,来维持一家九口老小的生存。由于没有足够的食物,有时不得不靠树叶、野菜来充饥。为了能让老人和孩子填饱肚子,母亲只好忍饥挨饿,为了一点可怜的养生钱,终年起早贪黑地劳作。待 我父亲被释放时,母亲再也支持不住了,就像一个耗尽气力的长跑运动员一样,把接力棒交到父亲手里后就倒下了,此后一病不起。
正当此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经历过多次抄家、洗劫之后,我们全家人被勒令跟随“反革命”父亲,到内蒙古的一个穷乡僻壤,进行“劳动改造。”那时,母亲刚刚手术 不久,身上还插著输液管子,只好把大姐留下来照顾她。当我们这些年少无知的孩子和母亲说再见时,谁曾想这就是生离死别呢?
当母亲最需要亲人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亲人都被迫离她而去,对她,这不啻为致命一击。当我们抵达流放地点还不到一个星期,姐姐的一纸电文:“母病重,速归”即到父亲手中。因交通不便,父亲当即决定先行,我们几个孩子则在十七岁的哥哥的带领下,第二天回城。
就要见到母亲的急切心情,使我们快活得像一群小鸟,高声喊叫着:“妈妈,妈妈”,涌入我们熟悉的院落。但,房门紧锁著,我们迫不及待地扒著窗子往里看,屋子 里空荡荡地,死一般的寂静。这时,我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顿时哭声响成一片。不一会儿,父亲从外面进来,把我们揽在怀里,摸着我们的头,慈祥地对我们 说:“不要哭了,妈妈息了世上的劳苦,已经回到天家,在天父身边了。”
在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中,我跟着母亲,过著没有父亲的生活。之后又 跟着父亲,度过那更为艰难的没有母亲的岁月。在那动荡不安的黑暗年月,心里最怕的一件事就是:父亲若是没有了,我们几个孩子就都成了孤儿了。所以,每当父 亲被揪斗,或被关入牛棚时,我们都整日整夜地揪着心,怕他再也回不来了。
那时,我们年纪尚小,父亲既做爸爸又做妈妈。每天除了繁重屈辱的体力劳动外,还要负担缝补洗刷等家务。即便如此,他始终保持着爱主的心,一有空闲,或在饭桌上,或在睡前,他就向我们讲圣经,传福音,谈信仰问题。至今我 仍记得,在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下,他叫我们四个孩子并排跪在炕上,一字一句地教我们祷告。虽然那时我们对他所讲的道理似懂非懂,但信仰的种子就这样在我们的 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最值得感恩,也最为奇妙的是,神为我们存留了一本宝贵的袖珍本圣经。正是这本圣经,成为我们唯一的安慰、力量和盼望,伴随着我们度过了那最为艰难的人生岁月。
在我们被赶到农村后不久,父亲在我家乡所建立的唯一的教会被彻底地关闭了。那是一个夜晚,气势汹汹的红卫兵砸开教堂的门窗,揭开屋上的瓦,把教堂洗劫一空。 所有的圣经、属灵书籍和赞美诗歌,都被抛到教堂门外,付之一炬。红卫兵并且命令教会的传道人围着火堆爬行,同时斥基督教为迷信、基督徒为牛鬼蛇神,极尽羞 辱之能事。之后,有“犹大”带着他们,挨家挨户去信徒家里搜抄圣经和属灵书籍,圣经及属灵书籍几至损失殆尽。在这场空前的血与火的试炼中,空气中都弥漫着 叫嚣:“你的神在哪里呢?”
感谢神的奇妙安排,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政治风暴到来之前,父亲和我们全家就已遭放逐。我们所能带走的全部破烂家 当,总共只有一马车,但那里面却珍藏着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一本袖珍圣经和两本属灵名著《天路历程》及《荒漠甘泉》。由此,我们成了“似乎一无所有,却是 样样都有”的人了(《林后》6:10)。神的话连同这两本书成为我们痛苦中的安慰,危难中的帮助,绝望中的盼望,带领我们“行过死荫的幽谷,却不怕遭害” (《诗》23:4)
父亲因信仰基督而被打成“反革命”,被强制接受“监督劳动”,常常濒临死地。那“仇敌魔鬼,如同吼叫的狮子,遍地游行”(《彼前》5:8),是我们当时处境的真实写照。
但,就是在那种阴险诡异的环境中,读神的话却成为我们家庭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大乐事。深夜,父亲和我们,常常几个人把头齐凑在一盏煤油灯下,偷读圣经。为防外人察觉,我们用几层牛皮纸糊了一个大帘子,把窗子挡得透不出一丝光。
因为袖珍圣经字体太小,父亲看起来吃力,他就叫我们轮流诵读。那时我们多在中小学读书,彼此间很是争强好胜,每次读经像比赛,许多繁体字都是那时借着读经认 识的。遇到不懂的地方就问父亲,父亲就充满慈爱地、耐心地讲解给我们听。圣经带给我们一个全新的世界,为我们这患难的家庭,带来这世界所不能夺去的平安和 喜乐。多少次,耶稣就活生生地站在我们中间,柔声对我们说:在世上你们有苦难,但在我里面你们有平安。我们实在经历了那位又真又活的主。
有一天深夜,正当我们读经读得起劲时,突然听到窗外有人大声喝叫父亲的名字,紧接着就是一阵紧似一阵的砸门声。还未等我们起身,门已经被砸开,刺眼的手电光 直射向我们,令我们心惊肉跳,头晕目眩。刹那间,涌进一大群持枪的民兵,他们是来突击搜查的,时间不容我们多做反应,在光暗交织的慌乱中,我隐约看到父亲 向衣柜上面一扬手,猜想他一定是把圣经丢到柜顶上面了。我们兄妹四人紧张地抱成一团,生怕圣经一旦被他们搜去,那可是人“赃”俱获,铁証如山,父亲可就要 大难临头了。
我们一家人都被勒令别动,并叫人看管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强盗般地翻箱倒柜,甚至连老鼠洞都要掏一掏。我家的那个衣柜有一人 多高,只见民兵排长踩了把凳子,拿着手电到柜顶上去照,我的心简直提到嗓子眼儿,想:这下完了,圣经一定被他发现了。奇怪的是,那人下来并没有说什么,也 没见他有什么异常的举动。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折腾,屋里屋外一片狼籍,待他们闹哄哄地离开之后,我急忙蹬上凳子向柜顶看过去,呀!我惊喜地叫起来,原来那本 小圣经正躺在柜顶的一角边。父亲接过去,把圣经紧紧拥抱在心口,连声说:“神蹟,真是神蹟!是神蒙住了他们的眼睛。”
有了那次教训,我们 再也不敢大意。一旦风声紧张,我们就想尽一切办法保护这本圣经。有时藏在外面的柴草垛里,有时用层层塑料袋扎好,深埋在墙底下。待风头一过,我们又拿出来 阅读。在那种凶险的环境中,神的话真是宝贵,真是甘甜。对于许多生长在舒适环境中的基督徒,读圣经也许不会觉得怎么样,甚至会觉得枯燥、乏味,但对于彼情 彼景中的我们,神的话就是我们生命的经历,也是我们生命的粮。
正是靠着神的话,父亲熬过了一波接一波的政治冲击。每一场新的风暴来临前, 无辜无靠的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共同仰赖天上的父亲。父亲常彻夜跪在神的面前祷告、叹息、唱诗。在煤油灯的映衬下,打在屋墙上那高大的父亲跪着祷告的身 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留下永远抹不掉的记忆。
无论在任何环境中,父亲始终抓住神的话,神的应许,从而使他具有属灵的远见。我在中学读 书时,遇到一位下放的英语老师,在那似乎没有希望的年代,父亲竟鼓励我跟他学英语,并对我说:“你要把英语学好,将来爸爸有机会托人给你弄一本英文圣经。 多一种语言工具,读神的话就更有亮光。”我那时何尝不想拥有一本英文圣经,但那是何等的一种奢望啊!父亲的话当时听起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在我家遭难的年月,许多亲戚朋友害怕受到牵连,都远离我们。只有那些爱主、爱弟兄的主内弟兄姊妹们,甘冒危险,不辞路远,偷偷前来看望父亲。在险恶的环境 中,弟兄姊妹相见相聚,心里实在火热,切慕神的话语,每次来都希望能够从我父亲那里多得到些造就和栽培。圣经显得尤其珍贵,最后不得不把一位弟兄手里幸存 的圣经,按书卷分拆开,然后弟兄姊妹交相阅读传抄。
久而久之,在我家里形成了一个秘密家庭聚会。大家一起在主的爱里,热切地祷告,唱诗, 分享圣经,作见証,常常忘了时间,忘了环境之凶险,有时甚至通宵达旦。这时我们几个孩子就轮流在外面站岗,即便是寒冬时节也是如此。但渐渐人来得多了,聚 会的次数也日渐频繁。在那偏远的山沟里,常有许多陌生客人出入,是非常惹人注意的,事实上也不可能再保守住秘密。父亲预感到总有一天会“出事”,但为了主 的福音的缘故,他只有把自己的生命豁出去了。
果不其然,我们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天我正在遥远的水库工地上打石头,忽有人传告我说: 你父亲犯事了。我十万火急地赶回家,进入眼帘的首先是院里屋内被抄家之后的一片狼籍景象。姐姐和妹妹(那时哥哥已结婚分家另过)红肿着眼睛迎我进去,说父 亲已经被抓走了。当时我心里一凉:完了,圣经也一定被他们搜走了。因为我知道,早上父亲还在读经,出门前把它掖进被褥里面了。
姐姐妹妹向我哭诉了事情的经过:父亲早上出门办事。约上午11时左右,三辆警车载着武装公安人员开进村子,迅速把我家的房子包围起来。由于父亲不在家,屋里只有两个 女孩子,他们没有立刻进屋搜查,而是派人先去找我的父亲,怕他闻风而逃。姐姐和妹妹从来没有见过这阵仗,所受之惊吓可想而知。但感谢神赐给她们智慧和胆 量,姐姐站在门边望风,妹妹则飞快地从被褥中抽出圣经,埋入灶堂下的草木灰里。
公安人员虽然把整个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但就是没能搜出这本小圣经。因为“主知道智慧人的意念是虚妄的”,“主叫有智慧的中了自己的诡计”。看似愚拙的人,反倒成了有智慧的(《林前》3:18-20)。神实在是怜 悯我们,不撇弃我们为孤儿。祂借着女孩子的手,不仅免除黑暗权势最想抓到的父亲的“罪証”,也为我们日后留下了一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
此后,年纪轻轻的我不得不担负起沉重的家庭重任,忍受着迫害和屈辱,带领着姐姐和妹妹,奔走前面的路。那时,我们没爹没娘,孤苦无助,所能靠赖的仍然是那本圣经。神的慈爱与信实,神的应许与帮助,尽在里面。我们所能够仰望的,唯有我们在天上的父。
现在我拥有了大大小小多种版本的中、英文及原文圣经,而那本历经磨难与沧桑的袖珍本小圣经,仍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架上。虽然它显得那样破旧不堪,那么地不起 眼,但它却仍然是我的至爱。它不仅常常提醒、激励我对神的话语孜孜以求,而且它本身就是神的教会,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所经历的血与火的见証。但愿借着我的 切身经历,使更多的人认识乃至得着这本“真经”,只是不要再经历那许多患难。
作者来自大陆,现在美国加州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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