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專欄2016.02.29
文/臨風
芝加哥近郊著名的惠頓學院(Wheaton College),在2015年底出了一件大事。這件事會對福音派學術界帶來歷史性的衝擊。
惠頓學院建於1860年,南北戰爭前。是一批反對蓄奴的基督徒所創立的,可以說是開當時風氣之先。
2015年,它入《福布斯》全美100名校之林。2016年,在《美國新聞與世界報導》所發佈的全美文理學院排名中,它排第57。《時代雜誌》(2006-8-13)稱它是“福音界的哈佛”,認為該學院“一向對學術素質和深度基督教信仰並重,受到矚目”。
霍金斯教授的聲明
美國這次大選,掀起了史無前例的“反政治正確”浪潮。共和黨陣營有個奇特的現象,如果候選人被認為“政治正確”,就會受到選民的唾棄。
“伊斯蘭國”在全球觸發的恐怖暴行,使得這個浪潮更為洶湧。美國,這個一向宣揚自由、平等和人權的國家,爆發了一種異常的心態:強烈反移民、反穆斯林,集體染上“伊斯蘭恐懼症”。
共和黨總統候選人中,川普(Donald Trump)高呼要管制美國的穆斯林,要集體登記;卡森(Ben Carson)認為伊斯蘭不符合美國精神,穆斯林不可做總統;克魯茲(Ted Cruz)要“地毯式轟炸伊斯蘭國的地盤”……
這種反伊斯蘭心態,在基督徒中間也比比皆是。
例如,葛培理佈道團負責人葛福臨牧師(Franklin Graham),公開支持川普,反對伊斯蘭,反對穆斯林移民。“自由大學”校監小傑瑞·法威爾(Jerry Falwell Jr.)也大力支持川普。等等。
在這種反穆斯林的氛圍下,2015年12月10日,惠頓學院的政治學副教授拉瑞霞·霍金斯(Larycia Hawkins)女士,在臉書上留言:
為尊重人的尊嚴,她關心她的穆斯林鄰居,“以基督徒的身份與穆斯林站在同一陣線,因為二者同是‘聖書之民’。就如教宗方濟各上週所說,我們信仰相同的上帝。”
她宣佈,在聖誕節期間,為了支持穆斯林婦女,她要披上蓋頭。霍金斯是惠頓學院裡唯一的黑人終身職教師。
這個舉動,讓惠頓學院的行政部門十分難堪。經過幾次溝通,包括神學上的檢驗,霍金斯一再申明,她認同惠頓學院的信仰告白,相信三位一體的上帝(這是所有教職員工都要簽署的)。她表示,自己關心穆斯林,源自基督“愛鄰舍”的教導。
讓我打個比喻,這就如同對一群乞丐說:我們都是乞丐,雖然我可能從來沒有討過飯。
不過,學校當局還是在12月15日,宣佈將她暫時停職。2016年1月5日,學校再度宣佈,開啟解聘她的程序。解聘終身職教授,這在美國是大事!
校方公佈的立場是:不是因為蓋頭,是因為“基督教與伊斯蘭教信仰相同的上帝”這句話,雖然在信仰告白上沒有明文規定,卻違反了學校的信仰立場。
問題猶存,漣漪不斷
筆者聽到“相同的上帝”的時候,第一直覺就是:怎麼可能!基督教的上帝與伊斯蘭的安拉,當然是兩碼子事。怎麼能混為一談?
對穆斯林表同情,有很多種做法。披上蓋頭,沒有什麼大不了(不是也有很多主內姐妹蒙頭嗎?),可是,不能聲稱和穆斯林“信仰相同的上帝”。聖經中藉著耶穌所表明的上帝,與《古蘭經》所表明的安拉,在屬性上完全不同,不容混淆。
後來事情的發展,讓我大開眼界——對霍金斯的處置,在惠頓裡引起了很大的騷動。不但學生們,惠頓的好幾位同事也都站出來替她講話,反對校方的處理。
教授們開始擔心,甚至人人自危,懷疑學校的言論尺度為何?誰來決定紅線?會否因社交媒體的言論獲罪?校方做決定的程序是什麼?
“對我來說,這是在質疑我的基督徒見證。”霍金斯告訴《時代週刊》: “校方,特別是教務長斯坦·鍾斯(Stan Jones)堅持認為,我在臉書上的帖子是個神學聲明,而非從信仰出發的、對人的同情。他在福音派中劃了一道線,而我正好在線上。”
不過,面對各種反對校方的聲浪,她要求那些支持她的人為學校禱告,更特別為教務長鍾斯禱告。她說:“為了團結,以及對我的支持,沒有必要去醜化他人。”
2016年1月6日,霍金斯教授召開記者招待會,惠頓許多師生趕來支持。
1月21日惠頓學院的“教師聯會”,全體無異議通過:
因為校方的處理方式不符合程序正義,審委會應當終止解聘作業。教師們認為,因私下言論而解聘終身職教授,作業上缺乏透明度。如何確定霍金斯違反了信仰告白誓言,校方的陳訴亦缺乏公信力。
2月6日,《今日基督教》報導,教務長鍾斯同意停止解聘程序,並為自己處理不當之處(例如,在霍金斯背後傳話),向霍金斯教授致歉。
隨即,校長菲力浦·萊肯(Philip Ryken)宣佈,學校與霍金斯達成和解協議。為了上帝的祝福,霍金斯決定離職。校長邀請教授們參加2月9日晚上的崇拜,會上霍金斯將與大家道別。
校長還說:
“這是祈禱、悲哀、懺悔、寬恕,以及和解的時刻。這個複雜的事件,已經引起了廣泛的顧慮,對學術自由、程序正義、隱秘洩漏,以及可能違反教師治理原則,並可能牽涉到性別和種族歧視等,我已經要求董事會進行徹底審查。
“審查的主要目的之一,是改善教員人事問題,尤其是當這些問題涉及到信仰告白。”
在此之前,霍金斯告訴《今日基督教》說:“為了我的學生和同事們,我繼續不斷尋求與惠頓學院和解。”
這大約是惠頓學院自1960年代增加了進化論課程以來,最大的風暴。最後總算得到了相對圓滿的解決,不但維持了基督徒間的和諧,雙方在立場上也沒有讓步。
然而,事件中所反映的問題仍然存在,而且會在福音界漣漪不斷。
其實並不一目了然
因著此事,我發現,我原先以為不辯自明的,其實並不那麼一目了然。
“生命之道”調查機構(LifeWay Research)發現,美國人中贊同“相同的上帝”的人數,與反對者相比,幾乎旗鼓相當。只有在福音派新教徒中,差距比較大——60%反對,35%贊同。
《今日基督教》在2月6日的報導中提到,皮優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發現:福音派中的白人對穆斯林的感受,遠比福音派黑人來得負面(2/3對1/3)。
這說明了,對“上帝”這個詞,不同的族群有不同的觀念和解讀。
惠頓學院的新約教授加里·布林吉(Gary Burge)與尤金·格林(Gene Green),向記者表示:“我看不出來她(霍金斯)的認信與學校的信仰告白,在神學上有任何抵觸。”
為什麼研究新約的教授們會有這種看法?惠頓是個保守的學府,這些新約教授肯定也認信惠頓學院的信仰告白。但此事上,他們顯然有不同的視角。如果連新約教授都有這樣的看法,那麼恐怕就不能說這觀點很荒誕。
貝勒大學的著名神學教授羅傑·歐爾遜(Roger Olson),在博客上說:
嚴格說來,相信“相同的上帝”這個議題,應當分成兩段來看。第一段:“當他們崇拜的時候,基督徒與穆斯林是否想的是同一個存在?”第二段:“是否同一個存在接納了他們不同的敬拜?”
歐爾遜認為,一個贊同或反對“相同的上帝”的人,其實可能只是同意或反對兩段中的一段。人必須先瞭解,自己到底同意或反對什麼。
人類宗教史把基督教、猶太教和伊斯蘭教,歸納為“亞伯拉罕諸教”(Abrahamic Religions)。這是因為,不但這三教都相信只有一位造物主,而且三教都認同亞伯拉罕這個源頭。
所以,“同一個存在”如果指的是造物主,或者同一個源頭,那麼,在這層意義上,基督教、伊斯蘭教和猶太教所信仰的,是相同的“存在”。
其實,也唯有在這個廣義的認知上,三者的“上帝觀”是相同的。否則,連猶太教所信的上帝與基督教都不同,何況伊斯蘭教?我相信,霍金斯或是那兩位新約教授在這點上沒有異議。否則,他們如何能稱自己認信學校的信仰告白?
歐爾遜的第二段:“是否同一個存在接納了他們不同的敬拜?”這個問題就比較複雜了。大部分基督徒肯定不認為上帝會接納穆斯林的敬拜。同樣地,大部分穆斯林也不會認為安拉接受基督徒的敬拜。在這個意義上,敬拜上帝與敬拜安拉顯然是兩回事。
不過,接受“普救論”的人或許認為,條條大路通羅馬,上帝接納各種宗教徒的敬拜。但是,這不是正統基督教神學的立場。在基督教信仰的框架裡,三位一體的上帝,恩典的救贖,以及耶穌的受死與復活,這些都是不能妥協的基本教義。
歐爾遜的第二段議題,並不容易回答。
穆斯林中,你死我活的鬥爭當然不在話下。就是在基督教中,正統福音派顯然也不會認為,上帝接受成功神學派的敬拜。基要派與自由派間,也有同樣的爭論。不同派別所信仰的上帝是否有足夠的交集,以至於可以說,他們敬拜相同的上帝,大家對此很難有共識。
不可忽略語境、對象
除了這種“本體論”的問題,我們還不應當忽略整個事件的背景。霍金斯是政治系教授,不是神學教授。她擔心美國政治上和宗教上的歪風,導致基督徒對弱勢族群失去應有的同情。
她說自己不是在做神學上的宣告,而是藉著社交媒體,對穆斯林表達基督徒的同情。
讓我打個比喻,這就如同對一群乞丐說:我們都是乞丐,雖然我可能從來沒有討過飯。
筆者認為,霍金斯表達的方式並不十分妥當,但是值得諒解。她不像許多人口口聲聲維護美國傳統價值,卻不過是掩飾內心的懼怕和仇恨。她像好撒瑪利亞人,冒著在保守界“政治不正確”的危險,站出來支持受欺壓的族群。這是值得肯定的。
其次,討論問題不能離開處境,不能忽略討論的對象。
霍金斯的對象是美國的穆斯林。公共媒體不是課堂,也不是教會,有自己的語境和價值規範。基督徒在這個平臺上的首要任務,不是宣告神學立場,甚至不是傳福音,而是爭取到尊重和信任。
因此,成為有責任心的好公民,表達基督徒對社會正義、愛心的關懷和立場,這是基督徒首先該做到的。否則,基督徒會被看作宗派主義,被人誤解、唾棄、喪失話語權。從這個角度來看,霍金斯的做法情有可原。
再次,從校長給全校教師的信:
“這個複雜的事件已經引起了廣泛的顧慮,對學術自由、程序正義、洩漏隱秘,以及可能違反教師治理原則,並可能牽涉到性別和種族歧視等,我已經要求董事會進行徹底審查。”
看出教務長對霍金斯事件的處置方式,讓許多人自危,以為基督教界不存在學術自由。基督徒間不能對政治、文化存在不同的意見,也不能自由探索。如果口徑不一致,就會被噤聲、消聲。
惠頓學院“教師聯會”全體一致通過,要求校方停止解聘作業。這並非為了上帝之爭,而是為了程序正義。
那麼,學校為什麼作業不透明?這往往因為有難言之隱!
任何私立學校都要靠大筆捐款,來補足財務的需要。惠頓學院對危機事務的處理,是否會因為顧慮得罪某些舉足輕重的捐款者,而進退失據?將來如果發生類似事件,如何處理?這很可能就是校長寫信的目的。
在一個日趨多元化的社會裡,領導人處理問題的方式,及其視野,會不斷地受到挑戰。如果他的思考方式仍然停留在一個固定的、和諧的、同質的文化環境裡面,他就無法處理當下複雜的倫理問題,甚至缺乏解決道德爭端的勇氣。更不要說讓基督的見證如同明光,照亮一個世代了。
惠頓學院如果要保持它在信仰上與學術上的水準,對這次事件的檢討,將成為一個重要的里程碑。
作者為本刊特約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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