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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潮交锋”系列之二:理念对革命的冲击(熊璩)

熊璩

本文原刊于《举目》第3期

一. 引言

       本系列开宗明义声明:“人类的思潮和理念(idea,或作ideal)是主导历史,决定人类命运的动力。人类的文明史其实就是人类思潮交锋的历史轨迹。”(注一)本文期望藉用美国的立国和法国大革命,这两件人类历史上伟大的革命运动,来分析“理念”所带来巨大的的影响。

        了解、并诠释历史并不像我们看《三国演义》那样地黑白分明。其实,《三国演义》不是历史,乃是罗贯中先生根据历史而编写的小说。这种手法,近人也常常模仿,只要读者(或观众)知道这是虚构(fiction),也就无妨。

         后现代主义的思想家却认为,没有所谓客观的历史真象,所有对历史的叙述和诠释,都是为当权者服务的工具;谁掌握权力,谁就可以解释(曲解?)历史。这样的观 点其实不无根据。若是为了政治(或某种主义、某种信仰)的立场,人们可以任意诠释史实,那么任何的历史知识都不过是一种人为的架构 (construct),没有所谓客观的事实或真理了。在这种环境下受教育的,他们可能成为是非不辨的“凡是派”(凡是权威说的都是真理),或者成为犬儒 主义者(世间都是谎言,何必当真)。这两者,对当权者可能都不是好事。

        譬如,战后的日本,处心积虑曲解历史,教育国民,日本当年不是发动战争的侵略者。这种做法,只反映出日本国格的狭小,对日本是害多于利的。

        其次,让我们以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两个人物为例吧。一个是“恐怖统治”(Reign of Terror, 1793-1794)时期的首领,罗伯斯皮尔(Robespierre)。几个月之间,他将卅万人关进监狱,将一万七千人送上断头台,在狱中折磨致死的更 有数倍之多。他的不断革命的极端立场,使他成为文化大革命时代,中国人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另一个是但登(Danton),他是法国大革命的首领,是推翻专 制王朝的大英雄,却因为反对恐怖统治而被送上断头台。也因着他反对恐怖统治的立场,而被中国的革命大众视为“革命的变节者”,是“人民的敌人”。1989 年三月,在纪念法国大革命两百周年的“上海国际讨论会”中,张志廉(音译)教授发表论文(注二)指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研究者(五十年来第一次)可以 接触到新的原始资料,开始认清罗伯斯皮尔给法国所带来的灾害。他们也开始肯定了但登的正面形像,认为他是革命中最有智慧的领袖,他是唯一知道什么时候该急 进,什么时候该和缓的领导人物。这是利用历史为政治服务,而终于得到平反的典型例子。

         或许我们会为历史终得平反而庆幸。但在1997年的一篇《中国对法国大革命的研究》文章(注三)中,作者高易(译音)更进一步提出,其实重要的还不是平反与否。问题是,历史的研究是否可脱离政治而独立?要 不然,一切都还是在为政治(或意识型态)服务,只不过所吹的政治风向改变罢了。这真是一针见血!

        对历史的解释或许无可避免地会带有主观性,文化的隔阂与资料的限制也增加了忠实解读的困难度,但我们还是应当尽可能地客观、严谨;资料的收集要广、要全,就是为基督教辩护也不例外,否则难免有 以偏盖全,或者改窜历史的嫌疑。在这篇文章中,我们将试图从多角度来探讨法国和美国这两个运动的重要理念基础。它们二者虽然有许多相同之处,也有其一定程 度的互动关系,但是它们更有其基本的差异点,使得两者产生极其不同的结果。今天,我们面临中国历史的转折点,作为历史的学生,我们或许可以从他山之石中得 到一些宝贵的启示?

二. 法国大革命的理念基础及影响

        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基本理念是:自由、平等、和博爱。这些崭新的理念,成为一种狂热的力量,在人类历史上(包括中国)燃烧了两百多年,成为革命运动的典范。法国大革命是启蒙运动的产物。我们都知道,启蒙运动是人类 理性的觉醒,是人道主义、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三者的结晶。在法国,卢骚和伏尔泰的思想,对法国大革命影响深远。

        然而,这样一个受到理性主义启示的运动,却出现很多非理性的表现:

        第一,革命的狂热造成了“恐怖统治”(Reign of Terror),反而促成了拿破仑专制体制的复辟。

        第二,国家主义成为新的宗教(注四)。革命用语充满了“圣”、“重生”、“殿宇”、“十诫”、“祭坛”等字汇。人民每十天必须进入国家的殿宇,唱爱国歌曲, 听政治演讲,激起爱国热诚。几乎所有的艺术、建筑、和文化活动都是为了表达革命和爱国的热忱。所以即使在“恐怖统治”的高潮,革命政府还可以征召到一百万 的兵源!

         但虽然当时法国努力输出革命,对法国的社会与国运而言,1789年以后的路途却是非常坎坷,充满了谋杀、暴力,甚至回到专制统治。归根结底,卢骚的人文思想和浪漫主义的倾向,对革命的理念与发展,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在一般人的观念里,卢骚几乎是自由的同义词。虽然卢骚的私生活有许多争议性,但他加尔文派的教养使他有很严谨的伦理观,他被认为是现代自由主义 (Liberalism)的创始人。卢骚的政治和社会理念,基本上是种乌托邦的思想。他的论点是,人类原本是孤独的,是自由的,也是天性善良的(这点是他 最独特的理念,也是他其它论点的基础)。但是由于群体与社区的逐渐形成,加上财产的拥有,人类社会于是产生了不公、自私、忌妒、骄傲、竞争等等的现象而堕 落了(注五)。在他的心目中,一切现存的公民(甚至宗教)组织都是为既得利益者服务的,是邪恶的根源,使人丧失了真自由。

        为了解放人类,从这种束缚中得到真正的自由权,卢骚模仿起初加尔文所设计的日内瓦模式。在他的《民约论》(注六)中,他描写在一个理想的国家(state)里,人们牺牲 独立来换取一个更好的“自由”。因为人都有不同的(自由)意志,这些不同的意志又可能会彼此抵触。卢骚解决这问题的办法便是创造一个“普遍意志” (general will)。这个“普遍意志”代表人民全体的利益,它是良善的。并且,若是有些个人不遵照“普遍意志”而行事,就表示他没有认识到自己真正的需要。此时, 国家就应当“强迫他得到自由”。

        由于他(与柏拉图同)认为,绝大多数的公民都是愚蠢的,所以大多数人的意见(民主)并不一定能代表最明智 的决定。因此“普遍意志”需要有一个明智的“立法者”(lawgiver),来作立宪的工夫。他并建议,这个“立法者”最好能宣称有“神圣”的启示。难怪 有人认为卢骚是现代极权统治的先知了。他更提倡,应当设立一个“公民宗教”(civil religion),这个宗教(他认为绝对不是基督教)应当鼓励勇气、男子气概、和爱国情操。

        一个致力于倡导自由权的人,却因为他相信自 主的人天然是善良的,并且相信“立法者”也都是用意善良,英明聪智的。这种理念反而造成了许多违反人性、压制自由的后果。卢骚自幼不相信家庭,不相信(天 主)教会,不相信封建的社会组织,这一切对他的立论不无关系。一个理念对人类社会所能产生的影响力,真是何等的惊人!

三,美国立国的理念基础及其影响

        许多人说,美国是以基督教信仰立国;也有人说,美国独立运动是受到启蒙运动的启发;还有人说,美国的革命完全是经济的动机引发的,独立宣言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广告辞罢了。这些观点,究竟哪一个更接近事实呢?

        美国第二任总统亚当斯(John Adams)曾估计,在独立战争时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赞同独立,三分之一是保皇派,另外有三分之一的人并不关心。常常一家人可以分成几个阵营,并没有什么 明显的族群或阶级的分界线。可见文化与经济层面的分野,与争取独立的立场关系不大。相反地,我们却听到许多英勇壮烈牺牲的故事,这些烈士都是为著独立的理念而战。

        美国立国(包括独立与立宪)的基本理念是:在造物主前人人平等,造物主赋予受造者不可分割的权利,包括生命、自由和追寻快乐。任 何形式的政府,若是违反这些天赋的民权,就应当被取代。在宪法的保护下,共和国的政体是民主的,也是以民为主的,联邦政府的权力也是有限的。宪法的修正款 更对民权有了明确的划分。人民有言论、信仰、法律、和隐私的自由,也是西方世界第一次出现政教分离的体制。

        塑造美国这种立国精神的,就是清教徒的信仰和启蒙运动两者。

        在当时的美国社会,清教徒的信仰,认为人类的尊严和平等都是上帝所赋予的。而且人类因着本身的局限性,是容易犯错,无法脱离上帝而独立的;这种理念是维系社 会道德精神的砥柱,也是三权分立、彼此制衡的立论基础,并且也是美国版政教分离的立论基础。这所以法国的名政治思想家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elle)当年在访问独立后的美国之后,曾撰文说:“美国是一个有宗教心灵的国家”(注七)。

        1776年的独立宣言是杰佛 逊执笔,宣言的基本理念源自于柏拉图、洛克(影响启蒙运动最深的哲学家)、和基督教。当年起草独立宣言时,本来大家公推亚当斯来做,因为他思想最为深刻, 但他谦让给杰佛逊,因为杰氏文笔最为犀利。杰佛逊自己解释说:“我从来不认为自己的任务是发明新的观念。……我整个的目的便是在表达美国的心灵”(注 八)。今天研究历史的,有人认为(注九),开国元勋中对美国贡献最大的是华盛顿、亚当斯、和杰佛逊,并认为,亚当斯是历史上最被低估的元勋,而杰佛逊是最 被高估的元勋。这个论点会不会太极端?我们可能得不到一个定论。但有一点我们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亚当斯的思想理念,对美国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

        亚当斯出生于清教徒的农家,他诚实、浑厚、睿智,而且学识渊博。虽然远不如杰佛逊和福兰克林那样多彩多姿,他在历史上的地位直到最近几十年才受到肯定。他有 操守、思想缜密、高瞻远瞩,是开国元勋中第一个提倡独立的,也是第一个提出三权分立的宪法体制,特别是司法权的独立(注十)。他与杰佛逊同时分别推动西方 世界第一次政教分离(注十一)与宗教自由的立法。亚当斯更是第一个预言,以乌托邦理念推动的法国大革命,将会走上恐怖统治,并且会将法国推回极权统治的老 路。他真可算是有极高的政治智慧和先知卓见了,亚当斯可以说是美国独立时期的社会良心,与政治智慧的结晶。

        这所以在费城的自由钟上,所刻 的不是卢骚或伏尔泰的名句,乃是旧约利未记廿五章十节的经句:“在遍地给一切的居民宣告自由”。哈佛大学名教授开尔柏(注十二)也曾说:“对我而言,旧约 十诫的第一条(上帝将以色列人从埃及的奴役下释放,因此他们应当专一归给上帝)和(美国)宪法的第一修正款(定义民权)有直接的关系”。亚当斯曾说:“我 们的宪法,是为有道德与有宗教信仰的人所设立的。它对管理任何其他类的人都不合适”。这就是美国立国时代的写照。

        虽然这些开国元勋们也都各有所短,勾心斗角者有之,背后暗算者有之,言行不一者有之,挑剔打击者有之(注十三)。但是,他们共同的价值观与信念,其所产生的力量和功效却是长远的,远超过他们个人的缺点,与法国正好相反,这实在是研究历史的人所不容忽视的。

四,对我们的教训

        法国的天主教和美国的清教徒有同样基督教的源头。清教徒在独立运动与立宪过程中对美国立国有非常大的影响。相反地,天主教在法国的阶级对立中,被认为是与专 制皇室同伙的,因此在法国革命中是被压制的势力。清教徒对社会参与的热诚和主动性,也是制度化的天主教所不及的。这是两者不同之处。

        两者同受启蒙运动的冲击,都高举自由、平等、人权。但是法国革命深受卢骚人本思想与人性本善的乌托邦理念影响,终于演变成恐怖统治,以至于回到拿破仑的极权统 治。相反地,美国却是受到神本思想的影响,和清教徒道德精神的感召,使得它与启蒙运动的理性思想取得平衡,发明了有制衡作用(不仅仅依靠人的善良)的政 体。最特殊的是,在这块新大陆的土地上,竟然同时出现了这么多历史上少有的,一流的政治人才精英,真是不可思议。用华盛顿的话说,美国的政体是一个“实 验”,这些人都是第一次作实验,居然作得这么好,这是美国的幸运呢,还是社会的特殊文化气氛所造成的呢?我想可能两者都有吧。

        当时两个运动都有强烈的爱国心作驱使,但是一个把爱国当作宗教,一个用宗教作为爱国的基石,所产生的热诚虽一,其效果则回异。

        可见国家的兴亡有理念的因素,理念有偏差,造成的后果非常巨大。也有制度的因素,制度完善,政治才可以有规则的运作,减少困扰。但更重要的,是要有适当的文 化环境,它是酝酿理念的温床。如果社会上充斥着行险侥幸、缺乏公德、没有共同信念的国民,那么一个国家就很难形成一股道德与精神的力量,再好的制度也很难 执行;纵然人数众多,还是很难养成大国的风范。这种文化环境必须是自动自发的,而非由政府公定的,才能凝聚成一种力量。如何能鼓励、酝酿这种文化环境的形 成,或许是今天中国最大的课题吧?

注一:熊璩,《基督徒的文化使命》,举目杂志,第一期,2001年三月。
注二:Zhang, Zjilian, “A Century of Chinese Historiography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 1889-1989,” China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 Ed. Zhang Zhilian (Perfamon, 1990), pp. 67-71.
注三:Gao, Yi, “French Revolution Studies in Today’s China,” Canadian Journal of History, Dec. 1, 1997.
注四:James Leith, “The Terror: Adding the Cultural Dimension,” Canadian Journal of History, Dec. 1, 1997.
注五:Jean-Jacques Rousseau, “A Discourse on the Science and the Arts,” 1750.
注六:Jean-Jacques Rousseau, “The Social Contract,” 1762.
注七:Charles Colson and Nancy Pearcey, “How Now Shall We Live,” Tyndale House Publishers, Inc., Sept. 1999.
注八:Lance Morrow, “Thomas Jefferson (1743-1826),” Time, May 30, 2001.
注九:John Ferling共两本书
John Ferling, “John Adams: A Life,” Cahners Business Information, Inc., 1996.
John Ferling, “Setting the World Ablaze : Washington, Adams, Jefferson and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July, 2000.
注十: David McCullough, “John Adams,” Simon & Schuster, May 2001. (NY Times Best Seller)
注 十一: John Witte Jr., “‘A Most Mild and Equitable Establishment of Religion’: John Adams and the Massachusetts Experiment.” Journal of Church and State Magazine, 1999.
注十二:Marvin Kalb, 哈佛大学新闻系Edward R. Murrow讲座教授,CBS前记者。请参阅 注七。
注十三:Jay Tolson, “Founding Rivalries,” US News & World Report, Feb. 28,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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