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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物记(陈咏)

本文原刊于《举目》74期。

文/陈咏

(一)

最近,同我们平平安安、平平淡淡厮守了四、五十年的家当杂物,忽然遇上了一连串不寻常的变故。

先是我家破题第一遭被盗。

此事终告一段落后,我才去医,看意外崩伤了、理应积极处理的一只牙。我的老牙医刚退休。新医师的诊所,我还是首次上门。认路,我素来懵懂之极。所以介绍这牙医给我的老朋友,便循例指引了一条最长但最简单、所谓最错不了的路线。我亦照例目不斜视,直开到底,果然顺利来到诊所。

在手术椅子上等候医师之际,我便东张西望,打量著这个新环境——窗外, 隔街对立,是零零落落的楼房,乏善可陈。尤其是对正著这边视窗的房子,是间砖砌平房,住家模样,最普通不过。加以是背对我方,更是没啥看头。

及至前后左右再仔细打量,忽有所悟:哎呀,那户三文鱼浅红色的砖砌平房,不就是我刚光顾过的警局吗?

这个巧合让我十分兴奋。一生不曾发现过什么,一发惊人!医生进来的时候,我急欲求证,忍不住劈头就说:“对面好像是警察局。”

答道: “是的,是警察局。”

“我家上星期有贼进了屋!”我宣布,不无几分得意,因为这几天以来,身为劫后英雄,在朋友街坊间名噪一时。

我分明是医师第一个认得的、有贼光顾过的病人。我的牙齿马上被贬为次务。他要听,我正想讲。一求一供,一见如故。

听见我们的身份证件、财务文件等等被一网打尽,医师连连咋舌。原来他亦是个从不注意家门的人。

他家门户云云,一向是太太管理。离婚之后,一人生活,万事随兴,一切更是方便第一了。

“还丢了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 ”他问。

“我们客厅里的一切文物陈设,倒是一动没动。”我回答。

答非所问。只因客厅里包罗了我不少的宝贝,所以贼去后,客厅是我本能的第一关心。

其实,那些所谓文物陈设,很多根本分文不值,扔都无人要捡。但是对我来说,是丢不得的宝贝。

比如说,两只咸菜瓮。再比如,垃圾两件一叠,就成了一只葫芦。葫芦放在那个位置,对我来说,就是恰到好处。缺了这一样,全厅大局就不顺眼,连真货都会因此而逊色。

牵一发,动全身。这是个人之见。我宁可你抬走我的电视,莫动我得来全不费工夫,但是踏破铁鞋再无觅处之垃圾。幸而贼比月亮更知我心,抬走了我的电视,葫芦一动没动。

“员警说,”我继续同医师解释:“文物一类,小偷通常没有兴趣……他们要的是可以很快就能变卖的。”

(二)

医师扭开了手术灯。让我张口检查之前,他又望了一下对街的警察局。

“我时常觉得奇怪,”他说:“为什么那些窗玻璃全上了漆?”

果然,我还不曾注意: 那警局平房整排后窗的玻璃,全涂死了,灰不灰、白不白。我这才想起,那不容见光的窗子后面是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 那是赃物房啊! ”我宣布。

前个星期,第一次进警局,只见门前无铃亦无人,唯门侧有个传话机。战战兢兢地报入姓名、上访何事。问问答答批准后,才听见门后一层又一层、徐徐开锁之声。

警员出现,引我入屋后,又一层又一层地反锁、进入 内屋。最里面的一层,就是赃物所在,封窗闭户,只有灯光。

赃物房中央,大桌一张,上面摊著各式电器,电脑、电视、证件、零件,满满一桌。

桌子周围地上是其他的杂物,大多是行李箱子,三两成堆。

我家那几只,一眼就瞧见:一只苏联手提箱 ,3只大小不等的旅行箱,虽不成套,却已像结拜兄弟那样,排排站在一起了(大约是因为我家的旅行箱上都有名牌)。

堆在最上面的,是一只巨型胶质垃圾袋,据称里面就是我家的一切档案纸张。员警分明已经花了些工夫,将能够识别的赃物分了家了。

大台上的电器杂物,因为无名无姓不知所属,是孤儿,才摊出来等候认领。我家的电视、电脑,我一眼认出。

之外,居然还有好些我家久违了的杂物。我根本连它们的存在都早已忘记,更莫说发觉它们不见了。惊奇之余,本能地喊了几声:“哎呀,原来这东西也都被偷去了!废物、废物也! ”

什么充电机、花草树木剃头机等等园工机器,全是年轻力壮之时的玩意。早因人、机双双告老、告残、告终,置诸高阁有年了。

废物,难得小偷看上拿走。却不幸,浪子又回了头。灵机一动——目前不是个千载一时的机会吗? 于是请问:

“ 这些东西能不能不领? 能不能麻烦官大人你们替我扔掉? ”

不幸祸已从口出,那声“哎呀”已经将自己卖掉了。员警说,若是无人认领之物,另有法定之处理办法。但是认了之物,非拿走不可!

最后亏得一位好心的女警,替我将全部东西逐件扛到车上。越叠越高,她不免替我担心卸货时怎么办。 她说:

“你们教会可有年轻人来助你一臂? ”

奇怪,她怎么知道我去教会?她接着又说,

“那边街尾有个公共垃圾箱,你也可以拿到那儿,将一些不要的物件扔掉。回到家里,就会轻省些。”

(三)

此刻坐在牙医椅上,看那层层戒严,所保护的,竟是我弃之不得的敝屣,真是好笑。

想到这儿,顺便警戒一下这位也是不锁门的医师仁兄:有要紧的东西,最好不要放在公事包里。我车子、家里两次遇盗,公事包似乎都是必拿之物。

小偷倒楣,我两包都是垃圾!敝屣误作绣花鞋。敝屣,是如今。当初,敝屣也曾是绣花鞋。

譬如那只公事包,是我和外子人生高峰时代进门的。

共产苏联时代,有次国际学术会议在莫斯科举行。苏联政府层层森严戒备,先兵后礼。外宾护照,每天出门之前,交旅馆扣留。之后,克里姆林宫会场便是进出无阻。之外,观光、看秀又送礼。礼物之一,是一只名贵、醒目的手提皮箱。

手提箱那时是绣花鞋,入门数十年后,新鲜渐失,被我拿来存放有待清理的圣诗。这该就是员警得知我是基督徒之故吧。

由皇宫至冷宫,是万物发展的规律。

丈夫那一批园工机器更是如此。入门 之初,无一不是宝贝。难得书呆子喜爱劳动,杂务园工虽然一窍不通,但机器应有尽有,应无亦有。每次宝贝扛回之日,他就会急不及待地在园子里不断实习: 一会儿打火,一会儿熄火,机声隆隆,乐此不疲。

有时天都黑了,他还拿着说明书翻来翻去自强个不息。我脾气超好之日,便会在屋里替他打开室外捉贼用的探照灯。如今倒真的捉到了贼了,却巴不得老宝贝一去莫回头。原来绣花鞋与敝屣,是同双鞋啊!万物各按其时。

无论如何,话说一批贼赃鸡肋由警局运到家的时候,万幸,一对洋人夫妇健跑,正经过我家。管不了什么陌生人,赶快喊来救急。好先生助人快乐、手脚俐落,在太太倾听我的阿里巴巴情节之际,他三步两脚就将我全部家当运了入屋。

(四)

接下来是善后——凡是仍然在用的物件,诸如电脑、电视之类,各归原位。工具、机器,则请几家可能需要的朋友来认领,有用没用,各安天命。

此次劫事,让我发现了平常人生中一大不知之福。

一生当中,不知有多少待完成的清理。比如我放在苏联公事包中的歌谱,周积月累,越叠越厚,转眼10多、20年。

劫事之后,让我悟出: 清理之事,逍遥一点,有一天会自动简化为清除。再逍遥逍遥,足可缓至后世 。如此,大事变小事,小事终变无事,一生不知省去多少麻烦!  除非遇劫。

遇劫,明日复明日之明日,突然就变成了今日。琴谱还容易,10多年都用不到的东西,不必再花精神,一扔了之。那个圣诞老人大包袱,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几翻折腾之后,一大袋的文书字纸已经秩序大乱。几十年不曾挪移帐棚,守着同一寒舍,要件照例按年叠存,只有新陈,从未代谢。眼前这一袋乱纸,却新旧杂会。超过95%的废件中,掺杂了要件,实不知从何着手。

随手一摸,居然捡出一张60年代的支票。75元,交租。婚后第一栖室,宾大附近老屋一间,住穷人3户。楼下是一家中国研究生人家。他们家小妞喊我 Broken House (烂屋) 阿姨,以之识别于其他阿姨。我大考的时候,这家人还给我送过饭!

楼上,我们之外,紧邻是个单身汉犹太人,传说曾入纳粹集中营。这人形容憔悴,难得露面,出现时亦目不斜视、不招不呼,却也是我人生中另一值得记念的好旅伴——那时外子是受训医师,值班日以继夜,最长的一次是3日3夜。我这宿舍出身的人,从未试过独守门户、怕黑。可幸那破房子墙壁单薄,每天晚上,单身汉打呼之声,必按时透墙而来,均匀、铿锵,恰到好处,陪我熬过了无数个黑夜。

一张支票,花了我一炉香的工夫。50年积累的支票,要摸到哪一世纪?

回忆,剪不断理还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只是,余生够用吗? 心一醒,一横,清理即刻升级为清除。

别以为清除那么简单。我本以为整袋也可以像诗叠一样,一扔了之。岂料朋友说,千万使不得! 因为纸片即使过时,仍然印着许多要紧的个人资料,不能让人拣到。

我索性将小偷不曾搬走的其余两大盒档案,包括来美时的各种老证件,连我的中学成绩单都在内,统统拿到朋友替我找的撕件服务店去,按重付费。

35元,亲眼看着大半生的记录入殓,终告礼成。

(五)

牙医和我,二人嘴巴如此开开合合……牙事告一段落,我需要闭着嘴、咬牙切齿,等候某种浆糊在齿上凝固之际,牙医分明仍在我们对话的思潮之中,忽然有感问道:

“有没有兴趣,重活一次?”分不清他是自问,还是问我。

我开不了口,拼命地摇头。

劫事,加上我自己亲手打破宝贝之憾——我的真宝贝,贼虽一样都没拿,我却在善后清扫的时候,自己干掉了一件——给了我一个启示。

我这房子,自己打扫了不下几千次了吧? 所向无恙。可就有那么一天,时间、空间到了一个定点,无端多手一举,墙上挂著的一只瓷碟,便连同挂钉一同掉了下来。

啪啦一声,“柳绕长堤”的春色立刻粉碎一地。瓷碟成双,画家朋友华之宁手绘、送我们的结婚礼物。留下“枫叶如霞”的秋色对偶,空墙独挂。

徒呼荷荷之余,发现人生原来不就是一条抛物线? 由赤脚到绣花鞋、到敝屣,赤身出于母胎、赤身归回是必然之理。一个自然的弧形,不失对称之美。许多拥有,与其束手待抛,何不活得负责一点,积极自抛个痛快?

于是,凡是还有实用价值之物,一一送走。赖以维持精神生活的个人宝贝,不论是艺品还是咸菜瓶,准予保留。

最后,无多余床、无多余铺盖、无多余箱子、无多余椅子,无多余锅子、无多余碗碟, 无多余一切,尽量接近身后萧条的理想。踏着一双越穿越接近天足的敝屣,又是一条几乎赤脚的好汉,随时可以上路了,就像马上要出埃及的亚伯拉罕的子孙。

不意,还有“家徒四壁”之乐: 今日打扫起来, 一双敝屣推著一台轻吸尘器,由空房滑至空房,横冲直撞,通行无阻。

家之初、四壁之乐。

自忖空屋意外收至此,心中忽然醒起,刚才我那斩钉截铁的摇头、会不会被牙医误以为本人厌世? 开得口之后,连忙补充 一句:

“活了这一辈子,”我笑着跟医师解释:“很满意了!”

不曾想过再活一次的可能。此刻一憧其憬,非同小可,又要再来一次由四则运算开始, 然后代数、几何、三角、解析几何?那不就是希腊神话里,西希弗斯的刑罚? 一块大石头由山脚推上山,一到山顶,石头随即滚下,于是从头来过,永不失业,永不毕业。如此之学校,送你去上!

我是一个平凡人,接受、甚至恋恋于平凡之人最为平凡的抛物线人生,这是造我之主所给。这旅人是有永恒之家可归的。

古今旅伴中,还另有不平凡之人,不甘于平庸、被动的抛物线,选择了仿佛是切线的人生。例如选民之祖亚伯拉罕,有一天听见 了呼唤,便斩钉截铁、切线一般地踢掉了舒适软履,毅然绑上草鞋,背着帐棚,踏上征途。

出来时还不知道下一步,唯定睛于远遥在望的更美家乡。

四则、代数、几何、三角、解析几何,何需重复,重复干嘛? 抛物的艺术,穷一生还学不完呢!

作者为作家,现住美国北卡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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