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家驊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専欄2016.08.11
今年美國總統大選的競選基調,標誌著整個美國社會的焦慮。
共和黨候選人川普高舉要讓“美國再次偉大”,並宣稱自己代表著“法律和秩序”,吸引了大批群眾的支持。而民主黨候選人希拉蕊的口號是“一起更強大”,也反映出美國選民對未來的憂慮,認為自己需要更加強大來面對外部和內部的挑戰。
從兩個候選人的競選口號中,反映出的是美國公民對國家未來的觀感:一個逐漸失序和衰落中的強國。
基督教王國的想像
這次美國的總統大選讓我想起羅馬皇帝凱撒奧古斯都,以及他所致力於傳播的“羅馬帝國福音”:宣稱透過帝國的擴張,將能帶給全世界真正的和平和文明。
聖經《馬可福音》開頭的第一句話:“上帝的兒子耶穌基督福音的開始……”(環球聖經譯本)所明明挑戰的,正是這種建立在人類權力和文明上的福音;同時,又提出了另一個福音。
這讓人不難理解,為何在耶穌復活後的3百多年,相信“基督耶穌福音”的基督徒,會受到羅馬帝國的逼迫。
在經歷長期的壓迫和排擠後,基督徒在君士坦丁大帝當政時期,忽然轉身一變,成為社會的主流;漸漸地,基督信仰與世俗政權結合,把基督教帝國(Christendom)的想像種植於此後西方基督徒的心中。
從君士坦丁到啟蒙運動,基督教王國主導著西方基督徒對公共參與的想像,凱撒奧古斯都的“羅馬帝國福音”與基督耶穌所帶來的“神國的福音”結合在一起,主導了一千多年的基督徒信仰生活。
然而,當基督徒把未來的盼望,寄託於一位支持基督信仰的統治者來完成轉化世界的使命時,其結果是令人失望的。
啟蒙運動之後,歐洲基督徒漸漸把基督信仰與政治分開,主張政教分離;人們不再把盼望寄託於上帝的應許,轉而寄託於自身民族國家的壯大和人類的理性。
Lesllie Newbigin(1909-1998。英國宣教士、神學家及宣教學家。編註 )觀察到,自啟蒙運動之後,歐美社會高舉人權,並轉向民族國家(Nation state,編註1)尋求人權的保障。(註1)
因此,民族國家成為人們所敬拜的上帝,是盼望之所在——寄望國家領導人和政黨壯大我們的國家,以保障我們各樣的權利。
基督信仰公共性的覺醒
自從基督教傳到華人社會後,基督徒在華人社會中一直是屬於少數,在某些地區甚至一直受逼迫。
過去,身為少數的華人基督徒,往往是被動地透過彼此相愛來見證福音,或採取不問時事只傳福音、不求改變整個社會但求拯救個別靈魂的策略,而較少積極主動地參與公共議題。
隨著新興一代的公民意識覺醒,近年在港臺各地的華人基督徒(特別是年輕人),逐漸意識到基督徒參與公共議題討論的重要,強調基督信仰的公共性。
隨著基督徒在港臺社會中的比例逐漸提高,愈來愈多基督徒相信,基督教社群壯大到一個地步,能夠實質地影響甚至轉化主流社會……
由於過去華人基督徒的公共參與經驗有限,因此難免大量借重西方教會(特別是美國教會)的經驗,而主導西方教會參與公共空間的“基督教王國的想像”,也漸漸滲透至華人教會中。
因此,在借鏡歐美基督徒參與公共領域的經驗時,除了那些成功激勵人心的故事,我們也應當同時聆聽那些深切的反省,關於基督徒在參與公共空間時所不小心走上的岔路。
在這方面,Hauerwas 和 Willimon 合著的《Resident Aliens》,可供我們作為參考。
此書分析到,自第四世紀以來,基督徒沉浸在基督教王國的想像中,認為基督徒可以在這世上的權勢中,取得一席之地:與世俗政權分享權力,同時不再成為那些有權勢者眼中的麻煩人物。(註2)
當基督徒與俗世權力結盟時,在基督教王國的想像中,作主門徒被簡化成“相信對的教義”,而不再是“過一種正確的生活”。
在這樣的意象中,基督徒的公共參與變成“相信正確的教義,建構符合邏輯和真理的論述”,且漸漸與“正確地過著符合真理的生活”脫節了。
Hauerwas 和 Willimon 接著分析當代美國基督徒的政治參與,認為美國基督徒在高舉“正義”之類的普世原則下,把基督信仰限制在私領域;而那些激進參與公共領域的基督徒,似乎認為可以透過某些普世原則來建立一個健全的社會,因此基督信仰在這樣一個健全社會的建立中,不但不重要,而且是不必要的。(註3)
大故事下的公共信仰和行動
基督徒的公共參與不是建立在某些不證自明的普世價值上,而是建立在上帝所啟示關於這世界的大故事上。這個大故事可簡略分成4部分:創造、墮落、救贖和新創造,而這一切的中心圍繞著基督的道成肉身、十字架和空墳墓。
- 道成肉身
道成肉身是上帝恩典的流露。上帝親自進入人類歷史,成為我們當中的一份子,參與在人類的社會中。祂住在我們當中,直接面對人類的墮落和其結果,透過進入破碎的世界和貼近破碎的世人,帶來醫治和更新。
上帝參與世界的方式,不僅是透過誡命和管訓,更是透過參與和委身。
若基督徒脫離道成肉身的故事,則其公共參與就易變成僅是評論公共事件,而非貼近所關注之事件的當事者。
道成肉身,提醒我們基督徒參與公共事務,是出於跟隨那位進入破碎世界的神子耶穌,去靠近和愛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對某種理念和意識形態的委身。
保羅對哥林多基督徒的勸勉,是洞察到我們從事好行為背後的潛在陷阱:“我若將所有的賙濟窮人,又捨己身叫人焚燒,卻沒有愛,仍然與我無益。”(《林前》13:3)
當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時,祂說:“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曉得。”(《路》 23:34)
即便被釘在十字架上,我們所跟隨的主,仍未敵視那些嘲笑和處死祂的人,而是充滿對他們的愛和憐憫。耶穌的榜樣提醒跟隨祂的門徒,莫在參與公共事務如伸張正義的同時,失去了對他人的憐憫和愛,包括對那些攔阻我們的人。
- 十字架
十字架是上帝自我犧牲的愛之彰顯。
在面對審判時,耶穌不只簡單勇敢地見證真理,同時默然地承受不義;耶穌是出於愛和盼望,背起沉重的十字架,走向各各他。
當基督徒只要公義,卻拒絕背起十字架時,我們的公共參與很可能會在不自覺中,為了得著改變社會的權力,而向握有權力的人、機構或政黨妥協,以致最終被權力所綁架。
十字架提醒我們,公共參與不是以暴制暴,也非透過門徒的數量和所擁有的權勢來強勢執行,而是透過犧牲的愛,來轉化被恐懼所主導的社會和相關討論。
在許多公共議題上,我們大多的傾向是,取得不需要付出代價的好處、不需要自我犧牲的正義;然而,在大多數的議題上,若沒有犧牲和捨己,正義難以被實踐——沒有意識到代價,或選擇性避談代價,不表示可以迴避不付代價。
- 空墳墓
空墳墓是上帝更新和恢復能力的明證。
耶穌復活後,門徒的心思仍未轉過來,跑到空的墳墓裡,去尋找復活的主——空墳墓見證了人類經驗的限制,以及上帝能力的無限。
當基督徒不再信靠上帝的能力,而轉向自己的能力時,其公共參與猶如在建造巴別塔:美其名是在建立某種理想的社會和符合上帝心意的國家,實際上卻是在慶祝、敬拜人類的成就和能力。
空墳墓提醒我們,不要把盼望放在錯誤的地方,不要在墳墓中尋找生命。
當我們把盼望寄託在人的能力上時,要不就是無限放大人類的潛力、對人類改善社會的能力過度樂觀;要不就是一再對人類改善社會的能力感到失望,因而選擇消極面對我們當中的不公義。
空墳墓也使我們想起復活的主之吩咐,要等候聖靈降臨在我們身上,得著能力在世界見證基督和上帝的國。
基督徒的呼召不是要靠自己的力量來改變這世界,而是透過信靠和忠於上帝,參與上帝在世界上持續的工作,朝向上帝的未來前進。
上帝正參與在祂所創造的世界中
神學家 Richard Niebuhr 在《Christ & Culture》一書中,列舉了5種基督徒與文化互動的神學觀,並指出(至少強烈暗示)“基督轉化文化”,是最忠於基督信仰的立場。
的確,基督徒應當在這世界中,參與其中、成為上帝轉化世界的管道,正如我們所跟隨的主;然而在投身公共領域,熱切委身於轉化世界時,我們更應謹慎,要記得自己的信念(無論是文化、工作、理念或意識形態),並非就完全等同於基督信仰或旨意。
在參與基督轉化文化和世界的工作中,我們首先要委身於聖靈的引導,因為基督信仰的公共性,是根植於三一上帝參與在受造世界中,為著醫治和更新受造萬物而工作,而不是基督徒對參與公共領域的熱情和理想。
註:
1. Lesllie Newbigin, The Other Side of 1984: Questions for the Churches (Geneva: World Council of Churches, 1983), 13-15.
2. Stanley Hauerwas and William Willimon, Resident Aliens: Life in the Christian Colony (Nashville, TN: Abingdon Press, 1989), 27.
3. Hauerwas and Willimon, Resident Aliens, 37.
編註:
1. 民族國家(Nation state)作為一個國家的形式與意識型態,不只是一個政治與地理的單一實體,而是在文化與族群上,也是一個完整共同體。民族國家的政體結合型式,可能是由一個民族或數個民族所構成的。
討論:
1. 你認為基督徒為何在教會內不太願意討論公共議題?
2. 在眾多公共議題中,你所在的小組所共同關心的公共議題是什麼?
3. 在你所關心的公共議題中,當你認真看待基督的道成肉身、十字架和復活時,這將如何塑造你的看法和實踐?
作者是富勒神學院哲學博士。現在洛杉磯台福基督教會牧會,並為北美正道神學院與創欣神學院兼任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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