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樂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專欄2016.11.14
2016年9月,北京的馬拉松創下了6萬多人報名的新紀錄,需要抽籤才能參賽(實際容許參賽者為30,302人。編註)。而近年有關馬拉松賽事的新聞,也從體育版面(版塊)迅速移動、成為公眾更為關心的要聞事件。
過去,作為一項高難度和挑戰性的比賽,跑馬拉松讓不少人望之生畏。但這幾年來,國內不斷升溫的長跑熱,讓各地的馬拉松賽事具有了體育比賽以外更豐富的意義。甚至有不少國人萬里迢迢去參加在歐美的馬拉松比賽。
每一次馬拉松,都更像一次整個城市的狂歡!
無疑的,長跑風靡了中國——雖然我們看到大城市裡的居民,日益增長了對污染的空氣的不滿與焦慮,但這絲毫未減輕了“跑者”們對長跑的熱情。
人們在微博和朋友圈裡,用“跑者”定義自己的身份,曬著自己的跑步線路,用腳丈量自己的城市,發著每一次跑步的資料和點評,以及跑步中的自拍。跑友們還互相點贊支持。
圍繞著跑步的各種出版物,在市面上隨處可見,被長跑人士奉為聖經。各種以跑步做賣點的心靈雞湯,更是橫行各大社交媒體。日本作家村上春樹成為無數跑步者追捧的偶像,臉書(Facebook)創始人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在天安門廣場跑了一下,也迅速成為熱議話題。(註1)
新中產階級的身份象徵與宗教
2015年秋天,一篇題為《長跑是中產階級新宗教》的文章(註2),在一次頂著巨大霧霾舉行的北京馬拉松之後,迅速刷屏了各大社交媒體。在文中,作者召喚了各路大家,從鮑德里亞到齊澤克,試圖給跑步做了新的屬性界定——是一種“新中產階級”文化身份的象徵。
因此,跑步不再是單純的鍛煉身體,而更是顯示出跑步人的社會地位與階級屬性。
然而除了“中產階級”之外,這題目中的另一個關鍵字“新宗教”,才是我們瞭解中國近年長跑熱的真正入口。
這篇文章談到中產階級追捧“苦修”,對身體慾望的克服,面對枯燥無聊的長跑需要的毅力與忍耐,這一切都被賦予了靈魂層面的意義:“他們相信,只要一踏上賽道,你的靈魂就被召喚”。(引自《新宗教》)
這種靈魂的召喚,其實不是僅僅面對在中國定義模糊不清的中產階級,而是一個更加廣闊的群體。
筆者曾進行一些初步的檢索,發現在中文的社交媒體上(以微博、豆瓣為例,也有不少微信公眾號),近年來有關跑步的內容裡,大部分的跑步者其實是城市的普通上班族和學生。在網路上所見到的,多是他們自我記錄與心路歷程的分享。
他們記錄自己每天跑步的路線、卡路里、配速……記錄自己如何從一個談體育色變的“跑步廢柴”、“零基礎”,變成了一個堅持跑完全馬還要不斷挑戰自己的“跑者”。
在不少這樣的故事中,跑步都被看為是一種“修行”——一種靈魂層面的修為,賽道即是道場。在一步步、一天天的積累中,對自我惰性的不斷克服。在與那個“隨時想要退出”的念頭進行的對抗之中,跑步,讓人成為“更好的自己”。
由此看來,長跑在這個時代的中國的確具有了一種宗教性:通過自身對身體慾望的克服,達到自我境界的提升與救贖。
跑一次著名的馬拉松就相當於朝聖。無論結果怎樣,能超越原有的自己,挑戰自身的極限,就是一個修行的過程,是人的蛻變。這更不用說還有無數看得見的“好處”:跑步能美容,能塑身,能治療心理疾病,能讓你擺脫懶惰,更加積極工作上進,找到人生的意義。
擺脫塵世的壓力與苦惱
跑步不僅是“中產階級”和精英群體的“新宗教”,也成了那些想要竭力擺脫“累成狗”狀態的普通城市上班族和準上班族們,一個擺脫塵世壓力與苦惱的解決方案。
未來並不穩固的中產階級,無數正在掙扎著想要奔向中產階級卻“身體被掏空”(註3)的小白領,那些還在學校卻即將面臨社會競爭的年輕學生,無一不需要面對生存之艱難與風險。
現在的時代,再也沒有包就業、終身制這些保險箱。就業的門檻越來越高,可收入卻不如人意;房價越來越高,環境越來越差;醫療越來越難,又沒有一種食物安全……
比起微信上瘋傳、錯謬百出的健康養生貼,跑步所帶來的實實在在的、看得見的改變,或許更加可靠。無數自嘲為“加班狗”的上班族,對著生活中不可控的無奈,唱著“感覺身體被掏空”,卻在跑步的自我約束與身體重塑過程中,滿足自我作主的幻覺。
跑步這個“新宗教”正在召喚:來跑吧,跑步讓你快樂,跑步給你健康,跑步塑造你的性格,跑步驅走你的壓力……跑步可以讓你變強,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
在沒有任何一個社會制度、機構,甚至人際關係可以完全依靠的年代,充滿生存焦慮的當代人,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自己——戰勝自己,你就可以戰勝一切。而這一切的基礎和前提,是有能力掌控自己的身體。
就像一句鼓勵人健身減肥的流行語所說:“你連自己的體重都控制不了,怎麼控制自己的人生?”無數人投入長跑,也是在用行動回應著類似的問題,宣示著我們對於自己身體的主權以及對命運把控的企圖。要想成為“更好的自己”,就從改變自己的身體開始。
其實,相信長跑能夠帶來人的蛻變和更新,可以幫助我們解決一切的生存焦慮,是將信心放在自己的身上,以為只要能夠掌控身體,不斷突破自己身體的極限,我們就能夠從外到內,變成一個“更好的自己”。
這些人以為長跑不但能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規律和更健康,且給我們帶來某些人生的目標與意義。
然而那經過馬拉松“洗禮”的肉身,依然會累、會病、會有壓力,甚至會被不適當的鍛煉所傷害。
我們所追求的那個“更好”的自己,只不過是我們在這個世界的慾望投射——“夢想”的實現,是從一個普通小白領變為社會精英,變成人生贏家。
比“更好”更好的自己
狂歡式的馬拉松熱,終究會逐漸淡去,人們會追捧新的生活方式,尋找新的心靈寄託——這個世界總在引導我們追逐潮流;短暫的潮流製造得救的幻覺,讓我們以為具有永恆的意義。
日復一日的長跑修行,無法轉變成一個真正的“更好”。肉身的“更好”,並不能夠真正填補我們內心深處因罪而生的大洞。若沒有“重生”,更好的自己仍然是一個陷於罪中的舊人——焦慮、自怨、追求完美而不得。
我們所要的,不是一個比我們現在好一點的那個自己,而是整個生命完全地被更新。這是一個徹底的蛻變——脫去舊人,一切都是新的。只有上帝,以祂的獨生愛子釘死十字架的方式,為我們的重生帶來了唯一的途徑,使我們得到生命根本的轉變。
世上的健康和成功,不是最重要的東西;而是“外體雖然毀壞,內心卻一天新似一天”(《林後》4:16)的盼望。
真正的救贖不是通過苦待與約束自己的身體而換來的,像是在宗教中因著修行而達到更高的境界,而是因著耶穌基督代替我們受苦,我們才得以脫去罪身,得到永生的盼望、全新的生命和真正的不會被外界奪走的平安。
數小時的時間,在跑完42公里195米的馬拉松後,即抵達終點。而我們的人生,卻多數是另一場更漫長的奔跑。
使徒保羅以他的一生,給我們詮釋了人生長跑的真正意義。在離世之前,他寫道:“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提後》4:7)
這是一個竭力向著標杆奔跑的形象,在快要到終點做最後衝刺的那個瞬間,他過去的一生在眼前清晰地展現,那即將真正見到的救贖主的榮光,正是引領他在人生賽道上前行的力量:
“有公義的冠冕為我存留,就是按著公義審判的主到了那日要賜給我的;不但賜給我,也賜給凡愛慕祂顯現的人。”(《提後》4:8)
但願我們在人生的終點,都擁有一個全新的自己——一個真正完美不能朽壞的身體,與全然潔淨的靈魂,那是無論跑多少個馬拉松也無法塑造起來的。
註:
1. 紐約時報中文網一則有關扎克伯格在霧霾中的北京晨跑的新聞: http://cn.nytimes.com/china/20160318/c18chinazuckerberg/
2. 根據作者博客,此文刊發於2015年秋季的一期Esquire雜誌: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78b4ee0102vx1m.html
3. 出自上海彩虹室內合唱團2016年夏天推出的一首合唱作品《感覺身體被掏空》: http://www.sixthtone.com/news/chinas-overtime-dogs-cant-get-enough-choir-song
作者來自中國大陸,獲傳播學博士,主要研究社交媒體文化、集體記憶與社會運動。現在密西根教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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