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骅
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言与思专栏2017.05.15
我从小在教会长大。国小4年级那年,主日学老师受不了我的调皮,跑去告诉我母亲:如果我不离开,她就不再教儿童主日学。自那时起,我开始参加成人的主日崇拜。
在周复一周的崇拜中,很多事变成行礼如仪,无聊得很。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看到主日要守圣餐,就觉得不妙,因为那天的崇拜会比平时长——牧师讲完道后,还要唸一大串的经文,然后长老、执事慢条斯理地把饼和杯递给全场信徒……为什么有圣餐呢?大家一起唱唱歌,听听圣经,不就够了吗?
后来到美国读神学,接触到许多新建立的教会,强调用创意的方式来重新“成为教会”。我便想像,以后和三五好友建立一间教会,有些旧传统可以废除,有些东西要添加进去——也许,主日的敬拜要更有气氛一点,讲道可以更生动、活泼一些,教会摆设要有点后现代的凌乱美,崇拜程序要尽量精简……
从零开始的迷思
对许多年轻人来说,传统是包袱,教会的仪礼是老旧仪式。 现今的时代精神,视传统为老旧和保守,是进步的障碍。于是有人想:如果我们能绕过教会2000年历史传统,直接从初代教会接受启发,从零开始成为教会,那该有多好!
这种“从零开始”的想法是诱人的,却是一种迷思。Freakonomics的节目主持人都伯纳(Stephen Dubner),采访2015年诺贝尔经济学得主迪顿(Angus Deaton)时,问Deaton:“如果可以把地球上旧有的系统和制度通通丢掉,重新建构新的系统和制度,依你对经济学的学识,你会做出哪些改变?”(注1)
迪顿回答,都伯纳的这个问题本身就有问题——这种社会工程(social engineering)的思维模式很危险,一不小心就变成极权的暴君,遏制民主和自由。迪顿指出,所有现行制度,都是在历史中发展出来的,有历史脉络,皆非从零开始。
美国加州硅谷以“创新”和“创业”闻名于世。从1955年硅谷掀起的半导体产业风潮开始,至1980年代的PC产业,到近十几年来通讯和社群网络兴起,硅谷一再展现出创新的能量。
当人们分析硅谷持续创新的秘诀时,都不会忘记北加州得天独厚的创业生态系统——研究型大学林立,创业公司聚集……科技的创新不是在真空中产生的,而是在既有的科学理论上,发生于科学家的群体中。简言之,科技创新靠的不是抛弃传统,而是站在科学传统的基础上,以开放的精神,不断冲击和更新传统。
“创新始于抛弃传统,从零开始”,这其实只是迷思。
相信,然后才能理解
不是任意一种行事风格或习惯都可以称为“传统”。“传统” 是某种思想文化、观念形态的表征。英国神学家纽毕真(Lesslie Newbigin)说,科学家会在探索世界的过程中,不断修正自己的判断和认知,在科学传统中不断交互批判,建构新的理论模型(注2)。科学家并不是舍弃传统,而是持续仰赖传统,更新、精进理论和技术(注3)。
正如奥古斯丁所说:“相信,然后才能理解。”科学家必须先相信某些事物,然后在这基础上使用理性,探索真理。纽毕真指出,科学最终所仰赖的,正是科学本身。
如同科学家的养成是在科学家的群体中学习这传统一样,基督徒也必须浸泡(indwell)在基督信仰的传统中(注4)。当一个人信主,成为基督徒群体的一分子时,他在群体中学习基督信仰的真理,认识和经历这真理,活出这真理……若要在信仰中持续整合,结出果子,就必须承认和委身于这传统(注5)。
纽毕真虽然以科学家群体来作为基督徒群体的类比,但指出两者之间并非完全相同。在科学家的群体中,这传统是人类的学习、写作和言说;对基督徒群体来说,这传统是见证上帝在历史中显示自己意图和目的的行动。基督徒不是活在一个静态的故事或传统中,而是活在一个上帝持续在行动的故事中。(注6)。
基督信仰的权威不是建立在某个人的洞见上,而是建立在三一上帝和祂所创造的真实上。人透过教会历史的传统来理解真实,同时向着真实敞开,随时准备更新传统。
在哪种传统中使用理性
纽毕真借用哲学家Alasdair MacIntyre在Whose Justice,Which Rationality?一书,说明现今的基督徒其实同时活在两个传统中:科学传统和基督信仰传统。如同宣教士进入异文化要同时掌握两种语言,基督徒也不必把理性和启示对立起来。基督徒需要认识到,理性和启示不是两种知识的来源。信仰与当代文化的冲突,不在于是否使用理性,而在于在哪种传统中使用理性(注7)。
基督信仰的传统不是建立在某些不证自明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上帝在特定的处境中向人类自我启示的历史事件中。在理性和启示这两种传统中,基督徒让上帝的启示来教导自己如何使用理性,挑战和更新世俗社会的传统。
认识、辨识、互动、更新
大公教会流传下来的各种传统,包括神学和实践;传统本身并不是真理,然而,却承载着历世历代基督徒与真理相遇的见证和反省。当北美的华人教会以此来理解什么是传统时,至少有两点值得思考 :
首先,面对这变化快速的时代,教会不能固守所有传统的表达形式,也不能把传统等同于真理本身。华人教会常常强调“真理是不变的”,却往往未能区分真理和我们对真理的理解,把自己对真理的理解等同于真理本身。因此,在强调“真理是不变的”时,其实在说“我对真理的‘理解’就是真理”。
大公教会的传统不是真理本身,而是承载着对真理认识的见证。我们无法脱离传统来认识真理,而是要在传统中认识真理,与真理相遇。
其次,与真理相遇是要冒风险的。哈特(Trevor Hart)指出,成为基督徒,就是把自己置身于福音的故事中,发掘和活出这故事。这可能要冒险——与活着的上帝真实相遇,这相遇可能剧烈地改变我们的生活(注8)。
哈特提醒基督徒,我们不是与传统相遇,而是在传统中与三一上帝和祂所创造的真实相遇。教会不能只是拿昨日的答案来回应今日的挑战,而应把福音信息和当代世界观连接起来。基督徒需要根植于基督信仰的传统中,透过与新的知识来源和新的看待、理解事物的方式,进行反思和互动,更新我们所委身的传统(同注8)。
在传统中要得到真正的自由,不是舍弃或离开传统,而是好好地认识和辨识传统,同时带着敞开的态度,聆听其他的声音,在与上帝和祂所创造的真实互动的过程中,不断更新传统。哈特称这样的传统为“活的传统”(注9)。
培育我们的圣餐
圣餐是基督教会历史中的重要传统,也是从初代教会至今,基督徒主日崇拜的主要元素,几千年来,培育著基督徒的生命。现代人的崇拜,常把焦点放在“把上帝带到我的故事和生命中”,但其实,崇拜是要将我们带到上帝的故事中。在崇拜中,我们纪念上帝从开始到现在的故事,也预尝将来。
前阵子,我们教会一位弟兄的母亲突然过世。追思礼拜后,隔天刚好是圣餐主日。那天的圣餐,对我们来说,别具意义。分杯、分饼时,我们一起追念在主里睡了的所爱之人,在圣餐中预演那将来羔羊的筵席。许多人在那次圣餐中体会到,圣餐不只是纪念过去的事,更是预尝未来的事。母亲刚过世的弟兄上前领主餐时,我看到他眼中强忍的泪水,他对母亲满满的不舍,和真实的盼望。
圣餐不只是一个古老仪式,更培育我们的信仰生命(注10)。饼和酒提醒我们,上帝创造的美好。主指著饼和酒说:“这是我的身体……我的血”,反映出受造物与创造主联合时,就变得完满。饼和酒同时指向基督的牺牲,表明上帝战胜罪恶,改变、更新和恢复世界的能力。饼和酒也提醒我们,耶稣为我们舍了自己的生命,显明上帝透过耶稣对整个世界的救赎。饼和酒不只是提醒我们,上帝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行动,也提醒我们,上帝纪念自己所做的事。
面对后现代社会多元的冲击,教会更需要扎根于大公教会信仰的传统,持续更新而变化,在这个时代宣讲上帝的故事,并邀请人进入上帝的故事。
注:
- Dubner, Stephen, “Earth 2.0: What Would Our Economy Look Like?”Freakonomics Radio,Podcast audio, April 12, 2017. http://freakonomics.com/podcast/earth-2-0-economics-edition-part-1/
- Lesslie Newbigin, The Gospel in A Pluralistic Society(Grand Rapids, MI: Wm. B. Eerdmans Publishing Co, 1989), 48.
- Newbigin, The Gospel in A Pluralistic Society,46.
- Newbigin, The Gospel in A Pluralistic Society,49.
- Newbigin, The Gospel in A Pluralistic Society,50.
- Newbigin, The Gospel in A Pluralistic Society, 50-51.
- Newbigin, The Gospel in A Pluralistic Society, 62.
- 哈特(Trevor Hart),《信故我思——神学思考方法献议》(香港:基道,2015),260。
9 . 哈特,《信故我思》,205。
- 更详尽的解释,请参阅韦柏(Robert E. Webber),《崇拜:历久常新》(香港:基道,2009),129-133。
作者现在洛杉矶台福基督教会牧会。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