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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考试日(叶子)

叶子

本文原刊于《举目》49期

        教会秘书拿着要定稿的每周简报,问我这星期证道的题目是什么。不约而同地,我们两人的目光,集中到墙上的日历上──礼拜日那天,用绿色记号笔,标著一个大大的“C”。

        我们这个华人教会,座落在美国东岸新泽西州,周围有好几所赫赫著名的大学。其中G大、N大,年年当仁不让,在名校排行榜上名列前茅。

       几十年来,这几所大学秉承一项共同传统:对学生进行Comprehensive Exam,即“综合考试”。研究院的学生,除在规定时间内修完全部课程,还必须通过这场综合考试,才能毕业。

        可别轻看这场考试,它涵盖3年研究生的全部课程,题目刁钻艰涩,多年来及格率从未超过四成。每个学生最多有两次机会,若都没有通过,所修学分全部作废,研究 院生涯以零分终审判决。而且这两次机会,注明是lifetime的,意思是,阁下此生只能问鼎两回,若有失手,对不起,这辈子与本校学位帽无缘了。

        众学生把这个综合考试称作“鬼门关”,谈之变色。全力准备上一年半载,才敢上考场一搏。若第一次没通过,第二次更是战战兢兢,一身冷汗。因为一旦失利,就意味数年寒窗工夫付之东流。

        那种压力,不是不可怕的。

        每年5月和10月的第一个星期是这综合考试。每次历时两天──这两天,被学生称作Comprehensive Day,综合考试日。

        5年前我从神学院毕业,到这个教会当见习牧师的时候,正是4月底。接下来的两个主日,礼拜堂里人数激增,平常坐不满的厅堂,要在过道里加椅子。年轻的面孔,几乎清一色书卷气。一眼望过去,到处是闪烁的眼镜片。人人脸上都是神经绷到极限的紧张焦虑。

        牧师证道的主题是“叩门,就给你开门”,讲到“应当一无挂虑,将你们所要的告诉神”,“神所赐的,必超过你所求所想”,大厅里鸦雀无声,人人动容。到牧师呼召:“你愿意在此刻决志信主吗?”齐唰唰举起的手像小树林,而后,讲坛前跪下一片。

        从此我的日历上,出现了这个醒目的C字,每年两次。每逢到这几个主日,我证道的题目不是“主必看顾你”,就是“信的人有福了”。证道中还必有的一句是:“凡 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这句经文一道来,台下立刻有人痛哭失声。信主决志祷告的时候,涌上的人数不过来,我一直举著的右 手,总得酸痛上两三天才罢。

        照说,眼下又一个“C日”来临,定下证道题目,应该不费踌躇。可是不知为什么,今天我迟迟不能决定。

        门铃声打断我的沉思。

       “呦,是建设!你可是稀客,快进来。”

        程建设可是我们这儿出名的英俊小生,此刻却一副斗败的公鸡形象,垂头丧气,两眼发直。我刚要开口,他止住我:“唐牧师,千万别给我讲大道理,也别跟我背圣经。我今天就是来找您祷告的,您就快点为我祈祷吧!”

        我一头雾水:“你总得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吧?”

        “我被Lay Off(裁员)了。”他哭丧著脸,“我们那个公司,去年还红红火火,股票跟吃错了药似的往上涨,公司里人人手持stock option(股票期权),身家都过了百万。我还以为这辈子衣食无忧了,做梦都乐……谁知一场金融风暴,生生把我们的股票跌成了一堆废纸。我还没反应过来 呢,连饭碗都丢了。唉唉唉……”

        他这副神气,跟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是两年前5月大考前夕,程建设被妻子拎着耳朵,押著去了教会。

        建设本是从中国名校一路念到美国名校的海洋学博士,可是没想到第一次参加综合考试,就栽了一个大跟头。他头悬梁、锥刺股地准备第二次考试,眼看考期在即,却紧张得失眠一个星期,头大如斗,一闭眼就看见第二次考试又当掉,急得满嘴起泡,胡言乱语。

        通过考试大概是没指望了,人也已经濒临崩溃。他太太决定死马当活马医,连哄带拽地把他拉到教会。那天我在台上刚讲完,建设就在台下放声大哭,高举着手直冲过 来,一把抓住我,像抓着救命稻草:“我来了,我来了!牧师呀,你这话简直说到我心里头去了,我就是劳苦担重担的人啊!我给压得就快趴下了!你可得说话算数 啊!你说我到这儿来就能得享安息,是不是,是不是?”一脸的急切感动。

        我忙告诉他,这话当真,可是,不是我说的,是主耶稣说的。

       “是祂说的就更好了!”他两手一拍,“祂不是能让人从海面上走,让瞎子睁眼、瘫子走路吗?牧师,这些话若是你从前告诉我,打死我也不信──这不是迷信,那还有 什么是迷信?海水的成分、比重、质量,我比谁都清楚。人要能直接在上边走,我们还发明船干嘛呀?可是今天真是奇怪了,你说的这些话,一句一句全钻到我心里 去了!您快点给我祷告吧,求求您说的这位耶稣,让我通过综合考试吧。”

        “你相信这位神吗?”

        “我信,我信,我绝对信!”他点头如捣蒜,“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过这种感觉,就像在沙漠里眼看要渴死了,有人当头浇了我一桶清水。就冲祂那句话,我信! ”

        我为他按手祷告,他一边流泪,一边点头。随着我说完“阿们”,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亮闪闪,“牧师,我这心里头真的一下子轻松了,清楚了!您这位神真是很灵啊!您说,我这是头一回求祂,祂是不是肯定答应?我以前说的那些跟祂对着干的话,祂老人家不会跟我计较吧?”

        我笑着指给他看圣经:“圣经上说,地上有两三个人奉神的名祷告,祈求,神就成就。”

       他顿时喜笑颜开:“这就好了。两三个人?哎,媳妇你快点过来,你怎么关键时刻掉链子(意为在关键时候退缩,编注)?还不赶快帮我祷告?圣经上说得三个人!从现在起,到我考试之前,咱俩什么事也别干了,就是祷告。”

        那天他离开的时候,像换了一个人。

         一个星期后,程建设来报喜:考试顺利通过,他毕业了!他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灵,真是灵!我服了。牧师,你的祷告真管用!”

        我告诉他,不是我有什么特异功力,是我们在天上的神,垂听信祂之人的祈求。

        “反正我服了。牧师,麻烦您接着帮我祷告,求神赐给我一个好工作。”

        没过半个月,建设喜气洋洋登门,一脸阳光灿烂,非要我立刻给他施浸。原来已经有3家公司给了他职位,年薪比他预想的高出一大截。“牧师,您这就把我给洗了吧!这神对我实在太好了,我得感恩啊!”

       我好说歹说才让他明白,他对信仰的领悟还不够深。希望他多学习一些圣经真理,然后再受洗也不迟。

       建设上班以后,礼拜日就再看不见他的影子了。

       某个星期六,在一个华人店的停车场上,我刚下车,一辆簇新闪亮的马自达开到我身边,有个人半身探出车窗,兴高采烈朝我大叫。

       我笑了:“建设啊,好久不见你!新车很漂亮。”

       程建设整个人跟车差不多的容光焕发,抓住我手大力摇两摇:“牧师啊,今天碰到你,肯定是好兆头,我的房子有指望。”

        没等我回话,他连珠炮似说下去:“快点帮我祷告!不祷告真不成啊!牧师,我告诉你,现今这房市是见了鬼了,买房子要抢的,一有房子上市,赶紧冲上去加价,要不然人家卖主都懒得理你。牧师,你家房子卖不卖?”

         我苦笑:“我家?没考虑卖。”

        “劳驾,劳驾了牧师,你那个,那个祷告确实管用,一定要帮我!我现在正‘抢’著3个房呢,你抓紧给我祷告,千万把37万的那个给我祷告下来……得,我得走了,牧师回头见,记着37万的房,我的底线是再加6,000,不能再加了!赶紧帮我祷告,下星期一就定了。”
说著车就动了,我只来得及说:“建设,要来教会啊……”

        “知道,知道,这不是忙吗?等我拿下这个房,一定去教会……”挥挥手,人跟车,一溜烟似没了。

        从那次见面到现在,想想不过半年光景,眼前的程建设却像老了10岁。

        我挑着话题问:“建设,那个房子,你抢到了没有?”

        “房啊,倒是到手了……”

        “房子好吗?”

         “好什么好,还不如没抢着呢!”建设从眉毛到嘴巴,全一个弧度朝下撇,说不出的沮丧,“付掉头款 我的银行账户基本就见底了。也没买新家具,新房子从上到下空空荡荡,说话都有回声儿。最冷的时候,也只敢开一个房间的暖气。”

        不用他说,我也能想见那情景,因为这样的空房在华人移民家庭中比比皆是,多年积蓄全数放入头款,然后全家住在豪华时新的大房子里,节衣缩食。

        “现在我一丢工作,拿什么供房呀?我这不是买了个大包袱来背吗?”建设一声接一声叹气。
“你太太还好吧?”程太太原是慕道友,比建设早来教会。不过自从建设通过毕业考,我就见不到她的踪迹了。

        “怀孕5个月了。过几天就要添张嘴了,我怎么养活她们娘俩呀?”这位准爸爸提起新生儿,比报丧事还难受。

        我实在找不出别的话来安慰他,“建设,要回到教会,回到神里面来呀!神必为你开出新路。”

         “是, 是,我也这么想呢。我这不是马上就上您这儿来了吗?唐牧师,我保证下个星期天来教会。您赶紧给我祷告,千万求神这个月就给我找到工作,可不能耽误啊!我是 H1(工作签证),找不着工作,就连身分都黑了。您替我好好跟神说,这个月实在不成,下月初一定得给我个工作……”

        我不禁失笑:“建设,你连时间都给神限定好了?到底谁是上帝啊?”

        “哎, 那什么,那耶稣,上帝,祂不是万能的吗?专门出奇蹟的!就说我自己,以前那个综合考试、工作、房子,不都是神恩赐的吗?现在我就求再有个工作。我知道以前 是我错,我受了神的恩赐没还愿。这回我改,我一定改!唐牧师您相信我,只要神再给我一个新工作,以后我天天上教堂都行,我保证……”

        我笑着摇头,刚要开口,却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截断。等听了电话,我满怀歉意:“对不起,建设,我有急事要赶到医院去……”

       “我跟您去!走!”

        “这……”

       “牧师,实话跟您说吧,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怕把老婆急出个三长两短来,我还没敢告诉她工作的事呢。这不,我天天穿戴整齐,准点儿开车出门,让她以为我还上著班。今天我也得挨到下班的时候,才能回家啊!”

       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两人一同往医院赶。

        一路上,建设就没让我有机会开口,滔滔不绝表决心,说只要这次神救他度过难关,他从此便是最忠心的信徒。直到在医院走廊里,迎面撞上失魂落魄的田小荷,建设的讲演才告一段落。

        “牧师,您,可算来了,我怎么办啊?……”抓住我的胳膊,一句话没说完,小荷“哇”一声大哭起来。她另一只手牵着的女儿韵韵,更是哭得倾盆大雨。

        “别急!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妈,她非要现在就出院,她要马上回中国去!我怎么办?……”小荷泣不成声。

        小荷第一次上教会来时,韵韵还不会走路,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粉团,会对人甜甜地笑,说: 爸爸,来来。

        她的爸却是不会来的。

        小荷3年半工半读,在中餐馆做得如牛如马,一手一脚挣钱供出了一位生化博士,还没舒上一口气,就接到了博士的一纸离婚书。博士声泪俱下,痛述这一场“年轻时不懂爱情而错结的婚姻”对他的摧残,转身就迫不及待与另一个女人,一位同行,共结连理。

        小荷被这场巨变轰去魂魄,若不是身边如花似玉的小女儿牵绊著,险些走了绝路。她到教会来时,人瘦成一把骨头,目光涣散。

         那正是一场“C日”特别布道会,题目就是“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小荷当即决志信主,从此风雨无阻地带女儿来教会。

        在我们大家的鼓励下,小荷捡起当初扔下的功课,收拾旧河山。眼下已经修够了学分,正全力以赴冲刺综合考试。

        她的母亲田妈妈,从国内赶来,帮着照顾韵韵。田妈妈也是第一次听道便信了主,老泪纵横地要求立刻受洗。

       “牧师,您劝劝我妈,她……”小荷带我到了病房,自己站在门口,哽咽著说不下去了。
病床上的田妈妈瘦小干枯,白被单几乎看不见起伏。

       我心头说不出的酸楚。

       “哎呀,牧师啊,你来的正好!”田妈妈挣扎着往起坐,我忙赶上去扶住。

        “牧师,你快帮我出院吧,现在就走!”老人家一脸虚汗,说一句话就喘得不行,“这个鬼地方简直是在烧钱呐,一天就要快100块呀!100美金啊,就是快700人民币!作孽呀!”
来美探亲的老父老母们,都是没有医疗保险的,最怕身体有个三长两短。

        “我也就是肚子疼一疼,老毛病啦,惯了,忍忍就过去。要住在这儿,这么个烧钱法,我心比肚子还疼呐……我们小荷这就要大考了,听说是个要命的考试,我可不能在这节骨眼上耽误她。我这就走,韵韵我也带走,回了国怎么都好办,我吃几副中医中药就成了!”

        我再三劝,老妈妈不理我,倚在枕头上,一口一口喘气,半阖上眼,只是摇头。

        我败下阵来,出去拉小荷到边上:“要不,先送老人家回家休养一阵?”

        小荷双手捂住脸,我只能看见她抽搐的双肩,那么瘦弱的肩。

        半晌,泪水从小荷手指间渗出,一大滴一大滴落下。

        她的声儿断断续续,几乎听不见:“已经确诊了,是肝癌……”

        旁边抱着韵韵的建设,都红了眼圈,低低道:“唉,我还不是最倒楣的。”

        我心痛不已,沉吟一刻,才缓缓开口:“小荷,咱们来祷告吧,只有神能帮助我们……”

        小荷看着我,那样深重的无助、无望的眼光:“不,牧师,我不想祷告了,再不祷告了!我想不通,牧师!我一次不落上教会,我教女儿背圣经,我的妈妈受了洗,可 是还是有这么多、这么重的苦难落到我们身上。那个人,韵韵的爸,越过越好,升官、发财一样没落下,还得了个大胖儿子。我想不通!你说的神的救恩、神的公 义,都在哪儿啊?”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在此刻分外刺耳。

        接了电话,建设脸色大变,冲过来抓住我: “牧师,快,快上医院!”

         “这不就是医院吗?”

        “另一个医院,快走!”建设像狮子般大吼。

        夜深了。我独自立在窗前,了无睡意。

        月光静静铺洒进来,真的像一层清霜,水一样凉。

        傍晚时分,一个年轻的生命黯然凋零了。孟丰年,32岁,来自天津大学的物理材料学博士。推测大约在昨夜或凌晨,正夜读的他,突发性脑血管破裂,陷入昏迷,直到次日下午才被室友发现。我和建设赶到医院的时候,只赶上医生宣布回天无力。

        我同小孟有过一面之缘。他在同学中被称为“孟铁人”──他在攻研物理博士的同时,还兼修数学和统计学两个硕士学位,据说创下连续5天不眠不休、赶出论文的“铁人”记录。上学期的综合考试,是他平生考试中唯一的败绩。

        我还记得那天他坐在远离人群的角落里听我讲道,一脸落寞。我也记得他先腼腆地看看四下没人,才掏出钱包,让我看他太太和周岁儿子的照片,脸上露出笑意。我还 记得,过后他不再来教会了,但一直同我保持电话联系。两星期前,他在电话里的声音略显疲惫,却掩不住兴奋,说集中精力冲刺完这次综合考试,就把太太和儿子 接来。

        我嘱他来教会,他连连答应:一定,一定!带我们家那位和儿子一块来!

        谁想从此天人两隔。

        在如水的月光里,我看见一双双凝望的眼睛──寂默围在小孟身旁的同学们望向我,无言、伤痛、迷惑。建设轻轻拉开白布单,重新覆上小孟的脸庞,喃喃说:“哥们儿,睡好!”他扭头向着墙壁,眼睛里水朦朦,雾一样地茫然空洞。

        还有小荷睁大的双目:“牧师,我想不通!”

        还有田妈妈无力、无望阖上的眼帘:“牧师,上帝是外国人的神,不管我们的!”

       在如水的月光里,日历上那个大大的C字,化作更多双眼睛,晶莹的、深思的、渴望的、探求的眼睛。

        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将我的心骤然抽紧。每次当我在C日的讲台上传讲神的救恩时,台下便是一双双渴望的眼睛。那是些被神的奇异恩典深深感动的眼睛,是在饥渴艰难中接受神温暖安慰的眼睛,是在黑暗迷途中渴求道路、真理的眼睛。

        当我在C日的讲道,大大收获了人们的感动和渴慕时,我便满足了,歇息了,以为这就是完成了神的工。

       我并没有把生命深处的改变,神所赐的活水,带给那一双双眼睛。

        学校的综合考试,每年不过两次。而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旅途上,又有着多少个“综合考试”呢?

        当我们面临这一场接一场考验的时候,依靠什么安然通过呢?

        靠最初的感动吗?

        靠遵循仪式、律法吗?

        靠好行为吗?

        或是,仅仅依靠危难中的呼求、困境里的躲藏吗?

        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櫺,我打开面前的讲章,在“主日证道的题目”那一栏里,写上:“我们倚靠的是什么?”

作者来自北京,现住美国马里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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