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li Deo Gloria”——路德的500年 VS.巴赫的300年(王星然)2017.12.18

王星然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專欄2017.12.18

 

Soli Deo Gloria(榮耀唯獨歸於上帝),不只是宗教改革的五個唯獨之一,也是音樂之父巴赫(J. S. Bach)在他樂譜手稿上的習慣簽名。在巴赫所有的聖樂作品及大部份的世俗音樂作品總結處,都簽上了S.D.G.Soli Deo Gloria)。這不僅說明了作曲家的創作動機,也透露出作曲家與改教運動的淵源。

300年前的10月31日,巴赫為宗教改革200週年慶典,在萊比錫演出了他傳世的清唱劇BWV 80《上主是我堅固保障》(Ein feste Burg ist unser Gott),這是巴赫根據馬丁‧路德著名的《堅固保障歌》旋律改編而成的作品。

巴赫和路德相隔200年,兩個偉大的靈魂,穿越時空,共鳴激盪。

路德一生總共創作了聖詩37首傳世,而巴赫就引用了其中30首在他的作品中。

地理上,巴赫和路德的活動範圍有相當大的重疊,巴赫誕生的城市Eisenach,是路德幼年成長的地方。

巴赫受洗的教會Georgenkirche,是路德常去的教會,少年路德甚至在這個教會的詩班裡事奉。

路德從小在Eisenach的學校學習拉丁文,唱頌《葛利果聖歌》(Gregory Chant),音樂是學校裡重要的基礎訓練。200年後巴赫也在此接受相同的教育。

 

巴赫的讀經筆記

當教皇意圖追殺路德(1521-1522),一片風聲鶴唳中,路德在Eisenach近郊的Wartburg城堡逃避迫害,他把這座城堡形容成他的拔摩海島,使徒約翰晚年被流放在島上寫下《啟示錄》,而路德在Wartburg城堡裡把新約聖經譯成德文。

巴赫的聖經筆記——《歷代志下》第5章

巴赫的德文聖經就是路德的譯作(註1),他非常珍愛這本聖經,習慣在聖經頁面空白處記下讀經心得。《歷代志上》25章記載了大衞王設立詩班制度,巴赫在此隨筆寫下:“這一章為所有敬拜的音樂立下真正的根基”;而在《歷代志下》5章11-14節利未人用詩歌和各樣樂器頌讚上帝,耶和華的榮光充滿聖殿,巴赫寫下:“在莊嚴神聖的音樂中,上帝總是滿有恩典地親臨同在”。

無疑的,巴赫非常清楚自己一生的呼召:用音樂服事來榮耀上帝。

没有路德,人類歷史上就不會出現這位“為上帝作曲”的音樂巨匠。因此,要研究並詮釋巴赫的音樂,若對路德及其神學一無所知,必定流於膚淺,難以窺其堂奧!

路德:我不會按立没有音樂素養的傳道人

年輕人若想當牧師傳道,要有好的音樂裝備,否則我不會按立他。"(註2)

音樂是上帝所賜,難以用言語表達的一項神蹟,那些還没察覺到的,就像頑石一樣,枉稱為人。"(註3)

路德的表達一向辛辣濃烈,充滿感情!按他的標準很多傳道人恐怕是不合格的。

路德本身是頗具音樂素養的神學家,他在聲樂上屬男高音的音域,據史料描述,他的音色純淨溫暖,也善於演奏長笛和魯特琴(Lute,一種類似吉他的撥弦樂器),常和家人朋友們撫琴高歌。

 

教會歷史上,和路德一起編寫宗教改革後第一本聖詩集(註4)的作曲家Johann Walter(1496-1570)回憶,訓練有素的路德可以連續唱好幾個小時而不顯疲累(這說明了他有正確的發聲法),而且路德具備足夠的素養和專業作曲家討論音樂(註5)。他們一起享受許多談琴論樂的美好時光!

有一次有人向路德推薦作曲家Lukas Edemberger複雜的對位法合唱作品,路德如是回應:“他技藝有餘,而缺乏情感!(註6)路德能分辨誰是大師,誰不過是匠才。

宗教改革500年,華人教會提到路德大多聚焦於他在改教運動上的貢獻:對神學、對社會、對政治、對信仰帶來的革命性影響。很少提及路德對後世音樂發展,特別是教會音樂的貢獻。以下,筆者希望能抛磚引玉,稍稍補上這一塊的不足。

 

音樂是來自至高神的禮物

到底音樂在崇拜中的角色與功能為何?在教會歷史上一直爭論不休。

古教父教導,音樂的情緒感染力太過強大,應與之保持距離。這其中的代表人物要屬奧古斯丁了!他在《懺悔錄》裡描述曾陶醉於美妙的世俗音樂而不能自拔,但上帝終能幫助他得勝音樂帶來的歡愉感。可是如今他卻又陷入另一種天人交戰——敬拜音樂。

基督徒可以陶醉於美妙的聖詩及演唱中嗎?奧古斯丁認為太美的聖樂往往喧賓奪主,轉移焦點,讓人忘了聖道的偉大,為此他非常掙扎!寧可掩耳不聽,以免犯罪。

因此,自中古世紀以來,天主教音樂敬拜的理念就是愈簡單愈好,以無伴奏單一旋律的素歌(如《葛利果聖歌》)為主,這種素歌與其說是音樂,不如說更像吟誦唸經。

這個局面自文藝復興後,有了巨大的改變,多聲部的複音音樂,及各樣的樂器進駐教會,百家爭鳴,欣欣向榮。當時教會內外對於是否要禁止這個發展,產生了激烈的爭辯。

正當其他改教家,如加爾文、慈運理,對天主教音樂及樂器的使用大加韃伐,路德卻獨排眾議!他說“某些太過屬靈的改教人士,打著福音的旗號,摒棄所有形式的藝術,但我衷心期盼看到這些藝術,特別是音樂,能用來事奉上帝。藝術是上帝賜予的,也是祂創造的。”(註7)

 

路德宗——音樂家的搖籃

音樂是來自至高神的禮物(Musica Dei donum optimi)”(註8),這是路德關於音樂的信仰告白。

1511年的羅馬之行,路德固然親眼目睹了教廷的腐化和敗壞,但卻震懾於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宏偉建築及藝術,他尤其拜服於當時天主教最重要的作曲家Josquin des Prez(1450?-1521)的複音音樂作品,還要了一份Josquin的樂譜帶回德國以資記念。路德評論:“其他的二流音樂家都是被音符牽著走,只有Josquin是能真正駕馭音符的大師。”

顯然,路德懂得分辨、欣賞,並且珍惜這份從上帝來的禮物。

這種對音樂疑慮的解放,對宗教改革後的音樂發展影響至巨。巴赫無所畏懼地承繼了自文藝復興時代以來複音音樂的傳統,並將之發揮到極致,只稍聽聽他寫的《賦格的藝術》,就不難理解為何巴赫被稱為音樂之父。其精妙的和聲及對位,複雜深邃,堪稱人類智性之巔峰!

因此,路德宗成為17-19世紀德國音樂家搖籃,並不意外。重要作曲名家:包括Johann Pachelbel(帕海貝爾,其作品《卡農》流傳千古)、巴赫及其家族、Heinrich Schütz(舒茲,巴赫之前最重要的德國作曲家)、Dieterich Buxtehude(巴克斯泰烏德,巴赫最欣賞的管風琴大師)、Georg Philipp Telemann(泰雷曼,聲望遠超過巴赫的同時代音樂大師)以及天才作曲家Felix Mendelssohn-Bartholdy(腓利克斯,孟德爾頌)……都在路德孕育的改教環境和音樂理念下,成長茁壯,開花結果。

 

信徒皆祭司,打破聖俗之分

自中古世紀以來,只有教會裡的職份是神聖的,一般販夫走卒,無論是農夫、做買賣的、工匠、甚至君王……都是世俗的,與服事上帝無關。修道制度更是呼召人,遠離世俗,才能心無旁騖事奉上帝。

但路德神學打破這樣的聖俗界限!路德引用使徒彼得的話,所有信徒都是“君尊的祭司,聖潔的國度”(《彼前》2:9),君尊祭司不是神職人員的專利。

在教會裡創作聖樂,固然是服事上帝;在課堂上教授音樂,也是服事上帝。在上帝眼中,一個操持家務的主婦,一個在田間勞動的農夫,和在教會裡執行聖禮的神職人員,並無不同。上帝看中的是我們因信靠祂而來的忠心。透過工作,上帝使用我們來服事鄰舍,並榮耀祂。

這樣的理念,在宗教改革之前,是難以想像的。對巴赫及後世所有基督徒音樂家而言,具有重大的意義:音樂創作不只是娛樂事業,不只是謀生工具。它是一個使命,無論在教會內外,它都可以是一個榮神益人的呼召。

因此,當巴赫創作《無伴奏大提琴組曲》、《郭德堡變奏曲》、《布蘭登堡協奏曲》或是《雙小提琴協奏曲》時……其目的也都是為了榮耀上帝,並無聖俗之分。

有時,巴赫還把自己寫的世俗音樂移花接木,改編成聖樂在教會裡演唱。最有名的例子是他的《聖誕神劇》,那一幕精彩的開場合唱,原來是寫給薩克森宮廷的皇家慶典音樂。

 

教會趕搭流行曲風?

改編世俗音樂在教會裡頌唱,合適嗎?路德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没問題!路德常常感歎,為何撒但可以擁有許多美好的世俗曲調?!為了粉碎仇敵的計謀,路德和跟隨他的人熱衷改編時下流行歌曲,把那些會眾朗朗上口的民謠改寫成聖詩,因為音樂的唯一目的就是榮耀上帝!怎麼能讓撒但竊取這份榮耀?

其實,路德並非首倡者,《詩篇》裡許多詩歌,也都是調用當時廣為傳唱的民歌曲風來入樂。否則,誰會知道什麼叫做調用朝鹿,調用百合花,調用遠方無聲鴿?

 

音樂使上帝的道鮮活起來

路德說:“音樂是人類情緒的良朋密友……當你想安慰傷心的人,恐嚇得意的人,鼓勵沮喪的人,降卑高傲的人,使焦躁的人安靜,使暴戾的人柔和……再也没有任何方法比音樂更有效果了!”(註9)

路德特別注意到音樂與情緒之間的密切關連,音樂觸動靈魂,撥動情感,特別在敬拜中,音樂能“使上帝的道鮮活起來”(註10)。這和時下某些教會人士不屑看到會眾太有感覺的敬拜,此與路德的想法截然不同。當然,操弄感覺並不可取,可是在音樂敬拜中,對上帝的道無情無感、無動於衷,對路德而言,難以想像。

路德這番“音樂使上帝的道鮮活起來”的見解,直接影響了巴赫的創作。

巴赫為教會大小節期寫作了數量驚人的聖樂作品,信手拈來都為闡釋聖經真理,反映深刻的信仰情懷,發揮“樂以載道”的功能而作。無論是《B小調彌撒曲》,根據四福音書寫的《受難曲》(可惜只有馬太和約翰受難曲完整流傳下來),《管風琴聖詠曲》,《聖誕神劇》,《馬利亞讚主歌》,《復活節神劇》,《升天節神劇》,經文歌及多達200首的教會清唱劇……

這些作品充滿敬虔的氛圍,敏銳濃烈的情緒和感覺,精準地描摹解析出歌詞的深意,當會眾在巴赫的樂聲中敬拜、誦唱、默想真理……必能體驗到作者的用心。

以《堅固保障》清唱劇BWV 80為例,音樂從輝煌的C大調開始,鋪陳一種莊嚴宣告的氣勢,附點音符的變奏振奮人心,精彩的四聲部對位輪唱,如同一代又一代的信徒,此起彼落,共同見證“上主是我們的堅固堡障,永不動搖之保障”。

當歌詞轉入“歷代仇敵撒但……殘忍毒辣非常”,音樂的情緒也跟著轉為陰沉,對路德和巴赫而言,撒但的兇惡是真實的,不是神學理論,是個人的親身體驗和感受。巴赫用複雜詭異的和聲,訴說著撒但的“猖狂狡猾”。

此時,聽眾同時也注意到,即使撒但再猖狂,整個樂章没有任何的絕望感。從頭至尾,象徵上主得勝的雙簧管,不時出現,上主仍是我們的堅固保障!

2017萊比錫聖湯瑪斯大教堂慶祝宗教改革500年特別聚會

今年在萊比錫聖湯瑪斯大教堂(巴赫在此服事超過25年),就特別演出了這個作品。

這場聚會意義非凡!它不只慶祝宗教改革500年,同時追溯300年前音樂之父巴赫,在這裡演出清唱劇BWV 80——他親自改編路德的聖詩《堅固保障歌》而寫成的傑作,以此記念這位執著於——“音樂是來自至高神的禮物”的偉大神學家。

註:

  1. 德文舊約聖經於1534年譯成。
  2. 這一段論述出自路德門生所寫的回憶錄Table Talk(1566)。
  3. 見Roland Bainton所著Here I Stand: A Life of Martin Luther[Nashville: Abingdon, 1950], p. 343。
  4. 這本聖詩Eyn Geystlich Gesangk BuchleynA sacred song booklet)於1524在Wittenberg出版。5. 根據德國音樂學家Michael Praetorius編寫的Syntagma Musicum(1614-1620)。
  5. 原話“Artis sat habet, sed caret suavitate”見Walter Buszin編寫的The Musical QuarterlyLuther on Music,January,1946)。
  6. 見Joshua Busman在杜克大學SCGMC會議發表的論文“Different Commandments: Sola Scriptura and Theologies of Worship in the Protestant Reformation”(2010)。
  7. “音樂是來自至高神的禮物(Musica Dei donum optimi)”,1538年,路德好友,也是當時德國宗教改革運動最重要的出版家Georg Rhau出版了他編錄的Symphoniaeiucundae聖詩集。路德為之作序,在序言中他說了這一段話。
  8. 見Ulrich S. Leupold編纂的《路德全集》第53冊(Liturgy and hymns),P323。
  9. 原話“Die Noten machen den Text lebendig(音樂使上帝的道鮮活起來)”見《路德全集》第53冊(Liturgy and hymns)。

 

作者為教會長老,任職於密西根州政府IT部門,目前服事重心為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校園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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