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然
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2018.08.08
那张肖像是妈妈的。她在清华大学念书的时候学绘画,给自己画了一幅自画像,一直珍藏着。
一、现实骨感
妈妈是农民的孩子,不精于绘画之道。只是,她考进了清华建筑系(适逢系主任是梁思成),一定要学绘画。她花了一个寒假在学校苦练,终于赶上班上的同学,过了这一关。
爸妈是浙江老乡,同时入校、同时毕业。毕业那年遇上文革,推迟到1968年,才分配到重庆工作。
妈妈体弱多病,怀我的时候好几次晕倒,因为单位食堂每天只有5分钱的素菜,营养不良。重庆的公交车出奇的拥挤,人又都是火爆的火锅脾气,一语不合就动手,天王老子也不让。要是有两个人在街上吵架,旁边的人一定会劝架说:索性就打一架,分分高低最好!真是难为我妈妈这样的浙江人了!
爸爸被派到洛阳去实习后,妈妈因为身体太差,不能一个人呆在重庆,就跟着去了洛阳,住在猪舍改造的窑洞中。最后不得已,回老家生产。生下我不久,又回重庆上班。直到我3岁,我们一家3口才团聚。
爸妈上班时,就把我关在家里。我一个人很寂寞。邻居一群小孩好奇,跑到门外想跟我玩,我就把家里的东西,凡是可以从门下面的缝隙往外送的,全送光了。里面就包括妈妈画夹子里的所有画作,只留下了她那张肖像画。
二、光影和谐
爸爸名字中有个“光”字,妈妈名中有个“影”字。读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一文,里面一句: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就像梵阿玲(小提琴-编者注)上奏著的名曲。这句话让我发了好一阵子的呆。我觉得这句,正好是我爸妈的写照。
爸妈几乎不吵架。爸爸为了给孕中的妈妈增加营养,大冬天站在拉货的大卡车上,吹着西北风,到几百里外买鸡和鸡蛋。
弟弟出生后,我们住在爸爸工作单位分配的房子里。妈妈单位远,便每周坐两三个钟头的公交车,往返两地。弟弟从小因物资供应匮乏,营养不够,常感冒发烧。妈妈不得不三天两头请假回家。后来实在撑不下去了,妈妈抹下面子,去人事部哭着要求调动,从城里的好单位——设计院,调到乡下地方的厂子里。她牺牲了自己的事业,却毫无怨言。
在最困难的时候,爸妈也从不彼此抱怨,依然相亲相爱。爸爸厂里都夸奖我爸妈是模范夫妻。调解职工夫妻矛盾时,都会拿我爸妈做例子,劝说那些大打出手的夫妇。
三、矛盾重重
原本弟弟没出生时,我与父母关系非常亲密。晚饭后散步,爸妈一边一个拎着我的胳膊,让我享受“坐飞机”的乐趣。那是我最温馨的回忆。然而弟弟出生后就不行了。父母基本顾不上我了。
那时候,知识分子是臭老九,爸妈在工厂里属于被改造的对象,举步维艰。我看到妈妈努力改造自己。她原本是才女,德智体美劳样样突出,歌唱得也好,却开始学着改变自己过于细腻的感情,努力接近工人阶级,小心谨慎,不敢多说话……
弟弟四五岁,我七八岁左右,我与妈妈的矛盾激化了。爸爸成天加班。妈妈说爸爸把家当成了旅馆。妈妈老是叫我做家务,对我没好气,我成了她出气的对象。我也犟,硬碰硬,跟她对着干。发脾气的时候,我们都拣最能伤害对方的话说。
父母明显偏心,对弟弟好,看我不顺眼,好吃的、好穿的,多给弟弟。我觉得不公平,甚至羡慕孤儿有大家的关爱(其实妈妈也不是不爱我,只是条件有限,弟弟身体更差些,仅有的资源只够给弟弟的)。
妈妈顾不上我怎么想、我怎么感觉。为了省钱,她总是叫理发师把我的头发剪到短得不能再短。我却喜欢扎辫子,所以每次剪头发都像上刑。我一直撅著嘴,怎么看自己怎么丑。而平时,妈妈又不准我多照镜子,怕我虚荣,不好好学习……
反正,那时没有一件快乐的事让我怀念。看电影里地主压迫农民,我就很有共鸣,觉得自己受到压迫。
妈妈也从来不向我敞开母亲的胸怀、抱我一下,很少对我说一句安慰或鼓励的话。我估计那几年她也过得很不好,成天没有笑脸,有时候会发牢骚,抱怨领导的刻薄。有人说妈妈那代知识份子没出大师级人物,根据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他们连人的基本需要都得不到满足,又如何能“自我实现”?
四、雪上加霜
我的个性,也在与妈妈的“战争”中变得很可怕。我的观念是“非黑即白”,觉得别人做得不对时,就视其为敌人, “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
1980年代,我上了中学。我从小学业很好,而且我也只有在读书中,找到满足和自信。我考上了省重点中学,然后保送到华东师范大学。
爸爸当上了厂长。他在工作上极其勤奋,把濒临倒闭的厂子治理好了,成了当地最有钱的单位,自己却拿着微薄的工资。妈妈也在那几年,设计了不少重要的建筑,且因着建筑的美观、前卫,在那一带出了名。其实他俩是想回浙江老家的,可是当老家的单位把调令寄到厂里,却被扣下,没有通知他俩。
他们表面上很风光,可是,我看到的却是父母一生中最劳苦的样子。爸爸、妈妈出奇的瘦,看起来像两个病人。他们要应付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和挑战。爸爸身体很不好,常发著高烧上班。妈妈代他去卫生处取药品回来,可他有时候忙得连吃药的时间都没有。
我的状况也非常不好。身体不好,和父母及亲友的关系也不好。我参加了学校的无偿献血,没调养好,结果身体变得很糟糕,夜里失眠,白天想睡觉,记忆力衰退。放假时到浙江老家,也睡个没完。有几个亲戚跑进我的卧室,因为家乡话我不懂,我不知他们想干啥,叫他们出去。他们却不听。我很生气,说这是我的卧室,我要换衣服。结果他们看我真的开始脱衣服,才走了。
又有老家的表姐跟我诉苦,说她妈妈让她嫁给一个和她没有感情的男人。那个男人在外面乱来,还赌博,欠了钱要她还。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见了她妈妈就是一个耳光,却不知她妈妈当年要养活3儿3女,家里又是地主成份,哪里有得选择!
这两件事,使我在亲戚中有了臭名。他们觉得我是发疯了。
各种因素,使我忧郁症缠身,甚至有了精神分裂的症状。
五、彻底改变
我的病,竟然彻底改变了我与妈妈的关系。因为,在困境中,我们都接受了耶稣。
我们终于在主的大爱中知道,自己是罪人,所以我们凡事都觉得是别人的错,自己没错!我们争吵、彼此恨恶,这些都不蒙神喜悦。于是,我们认罪悔改,互相道歉。
我小时候跟妈妈口角后,总是想:妈妈要是向我道歉,我一定原谅她!信主后,终于等来她的道歉。她说她不该偏待人。而我也从圣经知道,当孝敬父母。父母是神设立照管孩子的,是有权柄的。我也不该嫉妒弟弟。
爸妈都是事业型的,我常常觉得他俩属于工作。不属于家庭,他们用在家庭里的心思,远远赶不上用在事业上的。有时候我和弟弟发高烧,都是自己去卫生处看病。信主后,妈妈对家庭用心多了,还数次禁食祷告,每次禁食3天。她为我流泪祷告,跟主说,宁可自己少活几年,也求主医治我。
她还诚心认罪悔改。她当年在重庆有两三次亏负别人、误会别人,她都托人道歉、补偿了。
退休后,妈妈到一家私人公司工作,但神感动她,她觉得服事神更重要,就不再工作赚钱,全心在教会中服事。我们的3处住房,都用于接待教会。妈妈是为了我得医治信主的,但主带领她,她渐渐认识到,认罪、悔改、得救、重生、走十字架道路,才是神给的最大恩典。其他的恩典,都是附带的。
妈妈愿意更多的人得到神的恩典。神给了她探访、劝勉的恩赐。她一向很有同情心,过去常常安慰丈夫出轨、遭遇家暴的人。信主后,她更用圣经的话,给人安慰和劝勉……
六、母慈女孝
回头看妈妈的一生,跳出农门没有使妈妈事事顺利,被称为才女也没有使她满足幸福。儿女双全只增添她的愁苦,夫妻恩爱也带不来家庭和睦。当了厂长夫人,也只给她更多的挑战。而今,在基督里,她有满足,有喜乐平安。她脸上是那麽的安详,说出来的话也不一样了。在教会,总是有人爱跟她聊个没完。我也喜欢跟她说悄悄话,像跟闺蜜聊天一样。
那年,妈妈装修房子、整理旧物。带给她青春记忆的自画像,还有许多旧书,都卖掉、丢掉了。当我想到应该留下作纪念时,已经晚了。妈妈连墓地都不要我们去买,她说地上的一切都要过去,转眼成空,以往不过是劳苦愁烦。她的心平静安稳,遥望天家,在神的怀中像断奶的婴孩一样。
信主后,妈妈变成了慈母,我变成了乖女儿。虽然妈妈不再提过去的那些事,我却每每想到过去的那一切,总觉得亏欠妈妈。是神的恩手带我回家了,希望我在神的恩典中变成一个让妈妈放心的女儿。
作者现居杭州。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