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星然
本文原刊于《擧目》官网言与思専栏2018.08.13
危机带来转机
1790年,古典音乐史上被誉为交响曲之父的海顿(Franz Joseph Haydn, 1732-1809)陷入中年危机,苦心经营了 30年的乐团被新上任的艾斯特哈基亲王安东解散,安东不像他的父亲尼古拉那么热衷音乐(注1)。曾经,奥匈帝国的艾斯特哈基家族是全欧洲最富有、最支持音乐家的贵族,海顿在这个宫廷里担任乐长,呼风唤雨,备受重用,而如今人事已非。
乐团被解散的那一年, 海顿58岁,开始思索人生下半场都嫌有点晚了!该退休享清福了吗?还是上帝正在他生命中谱写另一个新乐章?
这时好友Johann P. Salomon(德国小提琴家及作曲家,1745-1815) 邀请海顿到英国一游。1791年5月他在西敏寺(Westminster Abby)参加“韩德尔音乐节”,听到神剧《弥赛亚》的演出倍受感动, 整个《哈利路亚大合唱》,让他激动得泪流满面。
前后两次的英伦行(另一次是在1794年),他大量地接触韩德尔的音乐作品,记录显示他至少还聆听了 《以色列人在埃及》及《约书亚》两部神剧的现场演出。
《以色列人在埃及》里用精妙的对位法合唱及不同乐器的特性,呈现上帝在埃及全地降下的十灾:从血灾、蛙灾、虱灾、蝇灾……到遍地幽暗,最后上帝击杀法老的长子。音乐画面维妙维肖,精彩绝伦!必然对海顿的作曲技法,带来丰沛的灵感。
在听完《约书亚》神剧中的合唱曲《耶和华作王, 万民战抖》后,海顿感叹:““我这辈子都在创作音乐,但在此之前,竟然不知音乐能产生如此撼动人心的力量。”(注2)根据传记作者Giuseppe Carpani的描述,海顿称这一段向韩德尔取经的历程,堪称“一切归零,砍掉重练”。
韩德尔的巨大影响
无疑的,韩德尔对海顿后期的作品造成巨大影响!回到维也纳后,他开始倾注心力写作教会音乐:包括6部极富创新精神的《大弥撒曲》;2部规模宏大的神剧《创世记》及《四季》;然后,他把早年创作的一阙弦乐四重奏《十架最后七言》改写成给诗班演唱的神剧。这些都是在迟暮之年完成的,可谓海顿的颠峰之作。
1795年,就在海顿离开英国前,Salomon把一部《创世记》神剧的剧本,交到他手里,鼓励他为此谱曲。剧本歌词主要出自英钦定版圣经《创世记》、《诗篇》、以及John Milton(英国诗人,思想家1608-1674)的长篇史诗《失乐园》。
剧本编者几乎无从考据,只知在半个世纪前,这出剧本也被呈给韩德尔,但韩德尔一直未曾动笔。
海顿看出了这部神剧的潜力,因此返回维也纳后,他积极筹划创作。首先,他找到负责宫廷图书馆,颇富文学造诣的诗人Gottfried van Swieten把它译成德文,Swieten本身也是位作曲家,因此他不仅成为这部神剧的译者,同时提供给海顿许多作曲上的宝贵建议。
整个1797及1798年,65岁的海顿倾力创作,从难以计数的涂鸦、初版草稿、二版草稿、到面世前最后的紧急修改……这些文件至今仍散藏在维也纳的图书馆里。海顿深知托付给他的这份责任之重,他说:“每天我都跪下祷告,求主赐下力量。”
交响曲之父的音乐画面
《创世记》神剧分成三大部份,全剧共34曲:
第一部描述第1到第4天的创造。
第二部描述第5到第6天的创造。
第三部描述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的幸福人生,及对上帝的赞美和感恩!
第一部和第二部故事大纲,遵照《创世记》1:1-2:3的顺序,每一天的创造都是先由天使(注3)唱出宣敍调(recitative),根据经文记载,宣告上帝的创造奇工,接着是咏叹调(aria)描述创造的景致(歌词多出自《失乐园》第7章),再穿插诗班大合唱(chorus)颂赞上帝的权能(歌词多出自《诗篇》)。
从序乐开始,就能深刻感受到“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的气氛,天使用弱音吟诵:“起初神创造天地……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当唱到“就有了光”,忽然间,诗班及铜管乐团用极强音全力唱出,光明璀璨,莫可逼视。
如此戏剧化的明暗强弱对比,使得这部作品从开头就牢牢抓住听众的“视线”。
当管弦乐急驰上行下行,我们仿佛看见巨风大作,雷电交加;当温暖柔和的法国号响起悠扬的旋律,好像潺潺流水从我们身旁淌过;当快速的弦乐交错,一群快马在我们眼前飞驰而去;当木管乐器用附点音符及断奏的技巧奏出欢然的音符,可爱的小鸟在我们眼前飞舞嬉戏;当我们听到伸缩号吹出长音,脑中映出狮子张牙舞爪的形像;而弦乐群跳弓断奏时,小鹿活泼踊跃的生动画面,瞬间映入眼帘……
交响曲之父海顿运用其出神入化的管弦乐技法,挥洒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田园画作,一幕又一幕精彩纷呈。
《生命圣诗》收录了一首诗歌《创造奇功》(第38首),旋律就是出自《创世记》神剧的第一部合唱终曲《诸天述说上帝的荣耀》(Die Himmel erzählen die Ehre Gottes),歌词是《诗篇》19篇。我认为这是整部《创世记》的代表。如果读者没有耐心听完全曲,至少找这首合唱来欣赏,必能感受造物的伟大权能。
启蒙运动思潮的疑虑
《创世记》第三部描述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幸福美满地生活,他们享受、探索、并赞美上帝的创造!曲目充满愉悦欢庆的氛围,满满的能量!惟全剧对于分别善恶树的命令、人类始祖的堕落、上帝的咒诅及救赎的计划,未置一词。
从神学的角度上来看,显得缺乏纵深而颇为遗憾。对照之下,孟德尔颂的《以利亚》及韩德尔的《弥赛亚》在神学上精彩丰富许多。
不少现代学者为此大作文章,从18世纪启蒙运动的理性思潮和自然神论切入,来解读海顿的《创世记》。自然神论认为上帝创造世界,设定了自然法则,就不再过问干预,任其自由发展。人靠着理性,而非上帝启示的话语,来生活并管理这个世界。
如果从《创世记》神剧的内容取材来看,忽视罪、刑罚和救赎这些重大神学议题,只强调上帝创造自然界的伟大,以及人类的幸福生活,的确似乎符合启蒙运动的精神:独立自主,理性至上,不受宗教约束!
有学者(Maria Hörwarthner, 1979)质疑海顿必是多受启蒙运动思潮的影响。她的根据是1809年海顿过世后整理出的一份遗物清单,指出其中并无发现和信仰有关的书籍收藏。
《失乐园》里的亚当和夏娃
我看过一篇神学院的论文(注4),分析海顿的《创世记》,几乎把它妖魔化,说到John Milton受启蒙运动薰陶,他的《失乐园》充满了伯拉纠主义的影子:认为人没有原罪,具完全的理性和中立的道德本能,来守全上帝的律法,不需要恩典介入来帮助人不犯罪(奥古斯丁驳斥了这样的观点,后来伯拉纠被定为异端)。
该研究员的结论是海顿《创世记》继承了这种启蒙运动人本主义的思想。我认为这整个论述很牵强:
第一、《失乐园》里的亚当和夏娃,本来就没有原罪的问题,他们的后代才有。
第二、启蒙运动和伯拉纠主义并无直接关系,也许都具有人本主义的影子,但硬要说John Milton受启蒙运动薰陶,他的《失乐园》就充满了伯拉纠主义的影子,这个逻辑大有问题。
第三、海顿的《创世记》只引用了《失乐园》的第7章有关创造的篇章,这部分并没有反应伯拉纠主义的思想。神剧里只记录创造的部分,是因为受限于剧本既定的主题内容,并非海顿故意删减始祖堕落的故事。
其实,这部神剧的结尾大合唱之前,有一段简短的宣敍调:“幸福的璧人……千万不要因着骄傲而越矩,想奋力得到不属于你的,想探索你不该知道的!”天使叮嘱亚当夏娃不可造次,留下了一个伏笔,山雨欲来,预示了罪带来的危机。
若说海顿完全世俗化,神学里没有罪和救赎,太过诛心,我们知道他还写了《十架最后七言》神剧,反思罪的代价和救赎的意义。我认为,尽管海顿也许无可避免的受到启蒙运动的影响,但以《创世记》作为主要的案例加以批判,有失公允。
“In nomine Domini”(奉主的名)
无疑的,海顿不是神学家,他是个敬虔的音乐家(注5),他在每一部作品开头都用拉丁文亲笔写上“In nomine Domini”(奉主的名),而乐曲的结尾则写上“Laus Deo”(赞美主)!
在为人处事及创作的基调上,海顿是个靠主喜乐的人。他说:“当我思想上帝,我心充满喜乐,因此音符在我的笔尖踊跃跳舞。”
乐评家荀伯格(Harold C. Schonberg, 1915-2003)对海顿做了一个深刻的描述:“海顿是一个生活各方面调适良好的人(虽然据传海顿有一个常折磨他的太太)……这一点表现在他的音乐上, 少有作曲家能够像海顿一样全然摆脱神经过敏的折磨(或许在这方面能和他媲美的,就属德弗札克了),因此他的音乐中总是散发著清明而健康的气氛 ……” (注5)
荀伯格不知道海顿的积极进取来自于他的信仰:“无论何时我思想上帝, 总是能感受到祂的无所不能和祂绝对的良善!祂那终极的神性常激发我的灵感。使我有信心和喜乐来为祂谱曲。如此的信念让我甚至可以把《求主垂怜经》写成快板乐章。”海顿如此说。
“神看着是好的"
《创世记》神剧完全反映了海顿这种明快、坚定、喜乐的个性。上帝的创造是极为美好的,值得欢庆! “神看着是好的"祂自己也是如此评价。或许正是上帝的心意,引导交响曲之父谱写这样的题材吧?!
晚年的海顿著作等身,备受乐坛尊崇,每年他都要亲自指挥《创世记》神剧的慈善演出。1808年海顿出席了他生平最后一场音乐会,这时他的身体状况已不容许站上指挥台,音乐会当天曲目是代表作——神剧《创世记》,指挥是由维也纳乐坛权倾一时的哈布斯堡王朝官廷乐长萨里耶里(就是传说中逼死莫札特的那位)代理。
海顿的音乐会一如往昔高朋满座,乐圣贝多芬、胡麦尔(Johann Nepomuk Hummel, 1778–1837)等乐坛重要人士都出席了这场演出。
1808 年的创世记演出,象征海顿的终身成就音乐会。由Balthazar Wigand.所画。
那天晚上,年迈的海顿身体明显不适,第一幕刚结束,他就被抬出去,贝多芬上前致意,亲吻了老师的脸。在音乐厅门前,海顿示意停下来,他回头向乐团挥了挥手,仿佛给了他生前的最后祝福,然后没入了维也纳夜里的黑暗巷弄中,而他颂赞上帝的音乐仍然继续。
注:
1. 1761年,艾斯特哈基亲王保罗聘任海顿为副宫廷乐长,从此海顿在这里服务了长达30年的时间(1761-1790)。 后来继任的亲王尼古拉给他很大的的发挥空间,海顿在此如鱼得水。
2.他对英国作曲家友人Williams Shields (1748-1829)如是说。
3.剧中安排了三位天使长(Raphael, Uriel, Gabriel)来宣告上帝的创造。这不是按照圣经记载,而是根据犹太传统。其中只有Gabriel(加百列)这个名字出自圣经。
4.见论文集“How the Composer’s Worldview Shapes Musical Meaning: Haydn’s Creation and the Enlightenment”2007,作者:Shawn T. Eaton, DMA, Pastor of Music at Bethany Baptist Church, Louisville, Kentucky http://artistictheologian.com/journal/artistic-theologian-volume-5-2017/how-the-composers-worldview-shapes-musical-meaning-haydns-creation-and-the-enlightenment/
5.歌喉优异的海顿从小就被选为维也纳圣司提反大教堂的诗班成员,虽然他的母亲一直希望他能成为神职人员,但海顿走上了一条不一样的路——用音乐来服事并荣耀上帝。
6.出自荀伯格所著The Lives of the Great Composers, Vol One, 197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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