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同苏
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言与思”专栏2018.10.08
1804年12月2日,阴霾挟著寒风,呼啸著掠过巴黎的街道。早晨8点,拿破仑从梦中醒来,一夜的辗转反侧难消昨日烦人婚礼的疲惫。
不是为了今日的加冕,谁会耐烦那个什么主教主持的婚礼呢?他咒骂着裁缝,套上那些鎏金镶鉆的别扭礼服,似乎有些委屈了惯于驰骋杀场的快意身躯。为了让自己的登基印上上帝的法统玉玺,他不得不盛装去参加教皇主持的加冕礼,尽管这位给他加冕的教皇是奉他的召唤而来的。
在50万人的夹道欢呼中,拿破仑进入了巴黎圣母院,以一连串的哈欠不耐地应对了似乎无尽的礼仪,终于等到了加冕的那一道。他走到了教皇的面前,万人注目期待着他下跪受冠的那一刻,他却转身自己拿起皇冠放在头上,又为太太戴上了皇后之冠。“皇冠是我用剑赢来的,用得着什么教皇给我戴上吗?”
这与其说是一个特殊人物于特殊时刻表现的特殊傲慢,倒不如说是一个人以特殊的形式表现了一切人的普遍人性。谁里面没有一个拿破仑呢?谁又未曾用自己的理性,技能,金钱,权力,甚至德行,为自己加过冕吗?终极是自我的冠冕,而终极只属于无限。然而,我们不都有过用自己拥有的有限之物作为自我的冠冕吗?罪的本质就是自己为自己加冕。但是,这还不是本文要讲的主题。
这里要说的是接受了教皇加冕的那些王们。加冕不是移交或转换,而是授权。移交或转换就是一方一次性地将某个事物或事务转移给了另一方。授权却是委托。被授予的权力仍然是授权者的权力,只是委派或托付被授权者代为行使。通过授权,被授权者进入了一种代理关系:被授权者承认授权者的居上主权,接受授权者的委托,按照授权者的意志,代表授权者行使授权者的权力。
授权仅仅意味着:被授权者的权力不是自在的权力,而是次级的权力,是必须顺服更高权力才可能行使的权力。教皇的加冕不过是进入授权关系的礼仪。可是,不少的王或皇把加冕视作权力的移交。只要一“授”,“权”就是我的了;“加”完了,“冕”就永远戴在我的脑袋上。这些被授权者以为,王自身就是至高无上的,所以,一戴上“冕”,一有了“权”,就至尊而自在了,却忘了“冕”的至上之“权”是“加”的,“授”的,从而,是非至上,非自在的。
天子不是以“子”的地位才能够承受“天”命的法统,哪里有自有永有的自在皇帝呢?王上面还有万王之王呢,王的冕是万王之王加的,王的权是万王之王授的,教皇的加冕仅仅是象征著无限上帝授权的礼仪。加冕的授权仪式是一时的,但作为无限的上帝,授权者的权威却是无限的。接受授权的冠冕只不过意味着:持续俯伏在上帝的至高权柄之下。授权的仪式不过是开始了委托从而监管的关系;教皇有形的手离开了冠冕,然而,上帝无形的手从此就按在那冠冕上。
头戴王冠的就是王了,但那不是因为王冠,而是由于按在王冠上面的上帝之手。加冕者既然高于受冕者,能加的就能免;尽管权力被授予了,但授权者的权力并不被授权穷尽,若被授权者仗着权力任意妄为,授权者依然可以收回所授之权。
在上述的方面,拯救类似于加冕的授权。拯救赐予罪人以永生。拯救建立了一种关系,从而,开始了此种关系里面的生命。这就是“因信称义”的生命。“信”是全然(即以整个生命)依靠上帝的关系;“义”则是此种关系里面的生命形态(justification讲的是关系,而righteousness指出了关系中的生命形态)。
永生从本性上就是自在的,但罪人接受的永生却不是自在的,而是依赖性的,次生的。“赐予”或“接受”已经表明了非“永”性质。永恒只有一个(若可以论“个”的话),所以,无法给你一个永恒。自在从而无限的永恒给不出另一个永恒。永恒只接受时间在永恒的唯一之中。
永恒永远是永恒,并不分身,而时间的永恒化也没有分出一个永恒,而是栖身在唯一的永恒里面。永恒是自在的,而时间的永恒仅仅在于栖身,即依靠,或者说,被包容,被接纳。“因信称义”就是不永而永;我本性不“永”,只有上帝是自在的永恒,从而,我的“永”只是上帝的恩典,只是在“信”的依赖关系里面获得的。
对于我,永恒只是我和上帝的依赖关系,而不是我的自在本性。永恒的恩典恰是恩典的永恒;只有永恒地置身在恩典之下,永恒才被恩典给你。若以为一次恩典,就昂然自在而不再需要恩典的,反倒没有领受到永恒的恩典。永恒没有被一次的恩典穷尽,所以,恒有恩典流出;时间也没有因一次的恩典而自满,常需要恩典浇灌而满。一次洗礼而受的冠冕,不过是永远需要恩典永远依赖恩典的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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