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怡口述/洪晓寒整理
本文原刊于《举目》41期
我是成都人。成都的天总是灰暗、低沉的,所以有句话叫“蜀犬吠日”,狗看见太阳出来就叫唤。第一次唱那首赞美诗“天离地有多高……”,我就嘀咕,天离地没有多高啊!有人说成都人很难信主,不知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信主之前我一向爱好写作。我是个公共知识分子(注)和法律学者,关注最多的是公义、自由和民主,所以,我的写作主题都是公义与自由。记得有一幅画:希腊的正 义女神,一手拿着剑,一手拿着天平,却蒙着眼睛。蒙眼表示谦卑,表示自己本来不配站在那个位置。可惜,一个非基督徒的理想主义者,很难不以为自己是公义的 代言人,不以为自己在“行公义、好怜悯“,所以,我以前的文字都很硬,很尖刻,很自义。
后来我在瑞士洛桑的高等法院,又看到一幅标题为“公义使邦国高举”的油画,是希腊的正义女神经过基督教洗礼之后的面貌:她一手拿着天平,一手也拿剑,但是剑尖指著一本书,就是圣经。
2005年,我和妻子去瑞士,在日内瓦的圣三一教堂里,我们跪下祷告,表示我们生命的顺服。我从此在基督里,重新寻找写作的意义。
先介绍一下我以往的作品。第一本书《载满鹅的火车》,是一本电影随笔。第二本书《不服从的江湖》,一本思想随笔集。第三本叫《美得惊动了中央》,从书名可以看出,这几本书有多么桀骜不驯。邮寄时,新闻出版署查封了800多本,当真惊动了中央。
信主后,我的第一本书是法学专著,《宪政主义:观念与制度的转捩》。这是试图从圣约的观点,重新理解宪政主义,思考为什么有法律。这是我信主后在专业上的一 种表达,希望在信仰中,更新对国家、法律和政治的理解。《与神亲嘴》,是我信主三年来,面向自由知识分子,谈论基督信仰的文字。因为我是从自由主义者过来 的,对国内的自由知识分子有深厚的负担。
《天堂沉默了半个小时》,这本书的副标题,是“电影中的信仰”。我在国内一家主流周刊上有一个专栏,通过电影这一 文化产品,传递信仰之光。开始写时,妻子有些担心,说每一篇都涉及信仰,怕媒体和读者不接受。但奇妙的是,那些非基督徒的编辑们,却将这个专栏评为年度最 佳专栏。很多读者也说,他们买这份刊物,就冲著这个专栏。我很感谢神,神在松动人心,预备万事,通过我卑微的写作,让更多读者读到基督徒对信仰的公共表 达,对文化的介入。《自由的崛起》,这是我去年翻译的一本学术著作,关于16世纪到18世纪,加尔文主义对瑞士、苏格兰、英格兰、法国和美国五个国家的立宪政体的影响。
以下我从五个方面来分享:
一、生养与治理
信主前,我是坚决不要小孩的人。理由是我的爱太少,我的爱是有配额的,给妻子一部分,给自己一部分,再留给父母,就所剩无几了。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看不出生养、就是生命的生生不息到底有何意义。孔子所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珍惜光阴和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在本质上对此绝望。
但这里便有了一个公共生活与个人生活的深刻断裂,我可以听到内心的自我质疑:一方面,你作为知识分子,忧国忧民,高谈自由民主;一方面,你却不想、不敢、不愿要孩子。那么这个国家的未来,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是为国家,还是为自己呢?连孩子都不爱的人,却说爱同胞,你不脸红吗?
许多年来,我就活在这样一个深刻的断裂中。这一断裂,使我所写、所做的一切,在本质上都是假冒伪善。
信主后,我断章取义,看到一处经文讲:“你这不怀孕、不生养的要歌唱”(《赛》54:1),我就高声欢呼,说上帝批准我不生孩子。
2007 年父亲节前夕,我准备父亲节的讲章。我没做过父亲,我也觉得我的父亲不怎么样。我以前不知道怎样做父亲,因为我在地上没看见过父的典范;我也不知怎样做孩子,因为我在地上也没有看见过子的典范。但圣灵的大能改变了我。晚上10点,当我预备到某一部分时,我转过头来,心潮澎湃地对妻子说:我已没有阻拦了。我们可以要一个孩子吗?
我妻子就流泪了。
第二天我在教会証道,告诉大家,我想要孩子了。大家都问:是真的吗?因为他们知道我是顽固的丁克一族。如今,我们的孩子一岁零八个月了。我们给他取名王书亚,也是我现在的笔名。
有句话讲:男人写东西跟女人生孩子一样难。因为写作跟“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的使命有关。一个人不想生孩子,却要写东西,实在是很奇怪的。当我有孩子之后,我才真正看见写作的意义;我的写作与我的个人生命,与公共理想,在基督里,被他的宝血连接起来了。
我看见,写作对我来讲就是生养和治理。虽然我们是卑微的器皿,神却赋予我们以信仰更新文化、以福音牧养大地的使命。这个领受,对我来讲是非常美好和深刻的属灵历程。我也才真正体会到,为什么写作跟生孩子一样,艰难而尊贵。
二、启示与见証
基督之前,有两类的人写作。一是领受特殊启示之后的表达,就是旧约的文学。二是没有听到特殊启示,但在普遍启示里面仰望、呼唤、揣摩。
这第二类人里面,良莠不齐,龙蛇混杂。柏拉图和老子都在这一类写作的高峰。他们没有听到上帝关于救恩的启示,但他们的呼唤与揣摩,都惊心动魄,都似乎带有对上帝光芒的敬畏。
基督来后,对人类写作构成了挑战。基督来了,死而复活了,一切写作都不能不面对这一事件。人类的写作也分为了两类:一类是相信基督的写作,是为“我们也见过,也信”的真理作见証——基督之后,人类所能写出的最伟大的作品,就是见証,也只能是见証。
第二类就是对此无知的写作。对不信基督的人来讲,他的一切文字,仍然停留在揣摩与呼唤的洞穴里。当基督以道成肉身的方式,在人间宣告了救赎之道,从此一切不相信基督的写作,在本质上都是假见証、假先知,且不可避免地落入偶像崇拜之中。
基督之外的写作,唯一的价值,是罪人对绝望、黑暗和罪性的刻骨铭心的描写。
一个非基督徒作家,无论他多么优秀,当他试图对人的命运、结局、出路与梦想,多说一个字的时候,都是有碍真理的。因为罪人的最高智慧就是老子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然后闭嘴。除非你不开口,一开口就只有两种,要么指向基督,要么崇拜偶像。
基督到来之前,人类的写作中,有许多思考与呼唤,都值得我们尊敬并吸收。但基督来过之后,所有非基督教的哲学家、作家和教授,他们试图描述的那些体系、思想和图画,尽管在人看来不乏洞见,但这一切写作加起来,不过都是假先知的写作。因为凡是不以信心回应基督十字架的,都是在人类历史上作伪証。
今日世界的文化,就充满了这些东西。这包括各个艺术层面,也包括世俗心理学。这些假先知的写作,主宰著这个世界大多数人的价值观。
三、敬拜与偶像
我们为什么写作?中国传统讲求的是立功、立言、立德,走“三不朽”的道路。对书生来说,“立功”不太有机会,“立德”又很难,只有“立言”的成本最低。所以国内手机短信很发达,因为人人都有表达的欲望。
信主之后,我慢慢自省,看见写作是知识分子拜偶像的主要方式之一。写作,是一种最接近于创世的模仿行为。我们写作时,感觉就如神一样。因此,我常常问自己,我真的在为基督写作吗?我真的已经与偶像式的写作割袍断义了吗?
一位朋友对我说:你的文章固然好,但太保守,处处都要谈耶稣。我说,我希望大陆有更多“保守”的基督徒加入写作的事奉,并靠着恩典,在生命和真理上日日更新。
我也跟一位慕道友说:我相信,“我的神就是你的神,哪怕你不信神”。我的一切写作,都是要彰显这个信仰,并在这个信仰中描述世上的一切。
捷克作家昆德拉讲过一个故事:有个人在海边,看到神创造的世界是那么美好,看见落日那样辉煌,他感动得流下了第一滴泪。然后,他被自己流出的第一滴泪感动了,流出了第二滴眼泪。也就是说,他被自己的感动所感动了——你看,别人都在嬉戏游乐,我却在看落日。
人的写作也分为第一滴眼泪的写作,和第二滴眼泪的写作。拜偶像的写作是第二滴眼泪的写作。这是很大的试探。越有恩赐,越有“成就”的人,越容易落入这种试探。
在基督恩典里的写作,是第一滴泪的写作;在基督恩典之外的写作,是第二滴泪的写作。在基督复活之前,人类写作的最高范式是启示。没有一种写作,可以超过旧约 先知的写作。而在基督复活之后,人类写作的最高范式是见証。但没有看见,怎么作见証呢?一切不相信基督的作家,都误以为自己仍然在“启示”的范式下写作 (就如犹太人仍然在等候弥赛亚)。结果,现代写作在本质上,都是在“等待基督”。这就是我说非基督徒的写作都是假先知的意思。
当然我说的 见証,是以非常丰富的表现形式呈现的,包括了虚构文学。但最打动我的,仍然是非虚构的见証式写作。东正教徒索尔仁尼琴,能在俄国写出《古拉格群岛》那样的 好作品,我们中国的新教徒也应当如此。我不是贬低虚构文学,基督之后的虚构文学,在本质上也是对十字架事件的真实见証。
写作本是一种敬拜方式。《诗篇》33:3说:“应当向他唱新歌,弹得巧妙,声音洪亮。”
过去两年中,有几次,因为电脑故障,我写好的文章完全找不回来了。我经历了深刻的沮丧,然后甘心乐意地承认:凡是好东西都不是我的,而是从圣灵来的。我完全 不可能再写出一模一样的文字。因为写作是一种敬拜,除非你再次来到主的宝座前,再次为你的写作低头祷告,再次在写作中举起手来。
信主前,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很骄傲的资本,甚至就是一种自我敬拜。现在,写作慢慢变成一种谦卑的领受。结果写作变得更美好了——对我来说,写作是灵修,是敬拜,也是一个破碎和攻克己身的过程。
写作也是一种传道的方式。清教徒时代,荷兰的改革宗教会有一个规定:所有会员要翻译或写文章,都要跟教牧团报告。写完之后,要由牧长团审阅。这就是说,写作是神圣的,写作就如同牧师站讲台一样,是圣言的执事。
我们现在不这样了。牧师的讲台不能随便站,写作却是完全自由的。一个基督徒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需要谁来批准。我不是建议回到这个规定去,而是希望每个写作的基督徒,都认识到写作即传道。
没有呼召,怎能传道呢?不知“道”,怎能传道呢?但今天我们对写作的态度,过于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换言之,就是压根不打算对“我的文字会对别人灵魂造成什么影响”负责任。
四、哀歌与赞美
写作还是一种悔改的方式。信主后最打动我的,是大卫所经历的痛苦,如《诗篇》42:3,“我昼夜以眼泪当饮食,人不住地对我说:‘你的神在哪里呢?’”我信 主前写的诗,就充满了寻找真理的挣扎。信主后,读到《诗篇》84:6,“他们经过流泪谷,叫这谷变为泉源之地;并有秋雨之福,盖满了全谷。”我觉得这是人 类史上最美的诗歌。赞美诗在中国诗歌里是一个空白,中国诗歌里没有过真正的哀歌。因为真正的哀歌,是在对己罪的悔恨中写出来的。所以,写作是一种悔改的方 式。不需要悔改,就不需要写作。
信主后我在写作上最深的领受,是对写作者这一身分的悔改。《诗篇》5:9说:“因为他们的口中没有诚实, 他们的心里满有邪恶;他们的喉咙,是敞开的坟墓。”这节经文深深地抓住了我。有一次整理文稿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写下超过200万字。这让我很害怕。如果卖 了200万斤猪肉,就算肉里掺假,也不会影响人的灵魂得救。但这200万字,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在作见証,或者作假见証;都是在造就,或者是拆毁。绝对 没有第三种既不造就、也不拆毁的文字。
我就跪下来请求主帮助我,先对写作悔改,再对写作恐惧战兢,然后在写作中经历神恩惠福音的同在。
基督徒写作者很容易跳过哀歌,直接传福音。每当希望分享神的爱时,就写赞美诗。就像传福音时,我们总想分享信主的喜乐,却难以将自己的软弱、挣扎和黑暗都说出。
古往今来,基督徒是生命经历最深刻、内心挣扎最惊心动魄的人。但我们中国基督徒写出来的文字,却缺乏这一生命体验的深广。在汉语中,最缺乏的是刻骨铭心的哀歌和忏悔。我们不忏悔,谁在汉语中忏悔呢?我们不发哀歌,谁在汉语中发哀歌呢?
基督徒应当与这个世界分享我们从哀歌到赞美诗的经历。基督徒可以写出最好的哀歌,让世人看见天与地有多远,我们的罪孽忧伤和天父的圣洁慈爱就有多大。当这个辽阔的背景空间描绘出来时,基督的道成肉身,才那么夺目。
我们要写什么──
为汉语文字,写出最彻底的哀歌,哀到让人扎心。
为汉语文字,写出最伟大的忏悔录。
为汉语文字,描述出最完整的圣经世界观。
为汉语文字,写出最敬虔的赞美诗。
五、心灵的主题
我们的写作,当以信仰进入文化,刺入中国人心灵世界和价值观的深处,推翻潜在的偶像,打通灵魂苦旅上的穷途末路。
我以个人的体会,试着提出以下几个契合中国知识分子心灵世界的主题:
1. 从苏武到摩西。这是流浪的主题。历来的流浪,包括“六四”一代民运人士的流浪,都仍然是苏武式的,还没有走到摩西。真正的旷野在前面,流浪者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流浪,为什么流浪。
2. 从逍遥到拯救。这是刘小枫早年提出来的。怎样从逍遥走到拯救,从佛、道走向基督,从泛神的自义走向一神下的顺服,这是自由的主题。基督教将全面挑战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自由观。
3. 从普罗米修斯到十字架的基督。这是救赎的主题。普罗米修斯代表着知识分子的悲壮观,和英雄主义的自我期许,以及传统的澄清天下、解民于倒悬的士大夫情结。 “五四”之后,普罗米修斯的形象,成为有责任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标志。唯有十字架的基督,能够破碎这一标志,又能医治这一破碎。
4. 从死亡到复活。这是生命的主题。复活从来不是中国文化的母题,死亡也不是。但,一定要经过死荫的幽谷,才能带进来复活的盼望。只有从中国文化中的哀怨、哀伤、哀恸出走,走向真正的哀歌,死亡和复活的意义才能真正凸显出来。
结语
杨腓力在《克里姆林宫的钟声》一书中讲到,苏联解体之后,俄国人成群结队地到教堂受洗。他对一位排队的人说:“我以为基督教早就在俄罗斯消失了。”那人回答:“只要我们的书店里还卖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基督教就永远不会从这个民族的记忆中消失。”
我们需要属基督的中国人,需要中国的C. S. Lewis、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许我们这一代做不到,要等到下一代,但神给我们的异象和呼召,从今天就开始了。盼望我们大家彼此激励,走在这个属天的异象中。
注:
根据《维基百科》,所谓“公共知识分子”,是具有学术背景和专业素质的知识者,是对社会进言并参与公共事务的行动者,是具有批判精神和道义担当的理想者。
作者为中国著名作家,法律学者。《南方人物周刊》第七期,推举其为“影响中国的公共知识分子50人”之一。本文是2008年作者访问洛杉矶时的一次公开演讲的录音整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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