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宏
本文原刊于《举目》40期
痛苦的童年
我的童年,充满了父母无休无止的争吵。在当时的中国,离婚是异常艰难的事,但是父母经常出入法院要求离婚的画面,却清晰地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中。
父母每天早出晚归,去单位工作、参加政治学习,回家后就忙着吵架或去法院打离婚官司,根本没有时间关心我,更不会像其他父母一样带我去公园、影院等娱乐场所。
他们时不常地将自己在婚姻中的不幸、工作上的烦恼和政治运动中的无奈,发泄到我身上。父亲的发泄方式是打我,至今我仍常常看到身上不知何时留下的伤痕。母亲的发泄方式是贬低我,从我的相貌、服装、智商、性格,到走路姿势、说话声音,无一遗漏。用她的话说,我“身上全是缺点,没有一点优点”。
这样的家庭环境,造成了我孤僻、自卑的性格,使我在学校里受尽同学的侮辱和耻笑。为此,我不时和同学大打出手。
由于我家持续不断的争吵,邻居也退避三舍。作为独生子女,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孤独痛苦中度过的。
我痛苦却无处诉说,为此我多次试图自杀,但未遂。为了战胜内心的巨大痛苦,我将全部精力用在学习上。于是学习成了我的精神寄托,读书成了我克服孤独感的武器,成绩成了我战胜自卑感的法宝。
我从学习中得到了巨大的快乐,这使我成了一个读书狂、学习狂。我坚信,只要我上了大学,我就不会自卑了。我可以找到一个好的工作、一个理想的配偶,建立一个幸福和睦的家庭。
可是拿到大学文凭之后,我还是自卑。于是我又去读研究生。但即使后来读了博士、留学美国的耶鲁大学,我的自卑感也没能消除,反倒使我觉得自己没有社会经验,只是一个不谙世事、只知道死读书、读死书的书呆子。总之,我总能轻易找到种种不如人之处,从而找到自卑的理由和借口。
由于缺乏家庭温暖,我一直渴望遇到一个真心相爱的人,早日建立自己的幸福家庭。但是由于强烈的自卑感,我对条件好的人退避三舍,千方百计予以拒绝,却刻意去 寻求那些条件不好的、大多数人都不愿意与其交往的异性,最终却伤心地发现,这些人和我恋爱的目的,大都因为贪图我有北京户口和住房(当我尚未出国时),或者,想利用我出国(当我留学美国后)。
这使我在伤心之余,更加绝望了:连条件这么不好的人都不爱我,岂不更是証明我的不堪?
如此渴望爱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接受了耶稣做我的救主。我以为只要我信主,神就会赐给我一个幸福的家庭。在教会中,我听了许多这样的见証:某某找不到工作,信主后找到了工作;某某申请签証被拒,经祷告,神帮他拿到了签証,等等。
可是,信主后,无论我如何祷告、如何努力增强信心,神却始终不帮我解决婚姻这个老大难问题。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别人身上频频发生的神蹟,却总是与我无缘。
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解决婚姻问题的可能性也变得越来越小。我开始怀疑神,神对我来说是那么遥远,神的爱对我来讲是如此虚幻。
更让我失望的是教会。当初吸引我信主的一大原因,是“属灵的家庭”这一提法。我从小就强烈渴望有一个充满爱的家,就连“弟兄姊妹”这样的称呼,都能令我感动 得热泪盈眶。初信时,我以为我终于在教会里找到了家。可是后来我却绝望地发现,所谓的“属灵家庭”,不过是一张自欺欺人的空头支票。周日礼拜结束了,人们 以婚姻、血缘家庭为单位离去;过年过节,人们以婚姻、血缘家庭为单位举行庆祝。而我这样没有家庭的孤儿,在属灵的家庭里照样孤单依旧。教会中的现实,残酷 地証明了,属灵家庭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婚姻血缘家庭。
我是如此地渴望爱!我是如此地渴望有一个家!很多基督徒都告诉我,神爱我、耶稣爱我,有了神的爱,我还要什么人的爱?可是我是如此渴望人的爱!
这在很多基督徒看来,都是信心不足的表现。这更加重了我的痛苦,使我看到了这些基督徒的不近人情,从而严重影响了我的信心。
撇开我个人的感受不说,那种认为我们只需要神的爱、不需要人的爱的理论,其实,是完全错误的。《心灵爱语》的作者、著名的天主教神父卢云(Henri Nouwen)说:“每一个长途跋涉归来的旅人,都渴望有一个人在机场或站台等他。每一个人都想向人倾诉生活中的悲欢离合,每一个人都渴望有人等他回 家……如果无人守候,没有任何人能够活下去。”(注1)
神希望通过他的爱来医治我们,但是神的爱不是抽象的,不是看不见、摸不著的。新生 活诊所﹙New Life Clinics﹚的创办人Stephen Arterburn说:“神通过人来爱我们;神通过人来表现他的爱。”(注2)所以,“和神发生关系,虽然具有根本的重要性,但对于医治心灵创伤是不够 的。我们必须克服‘只依靠神’的观念,同时也向人求助”(注3)。
Larry Crabb也在其畅销书Connecting: Healing for Ourselves and Our Relationships中指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于医治心灵痛苦具有绝对重要的作用,“没有他人的爱、智慧与反馈,我们无法充分发挥自己的潜 能”。同时,上帝也“赐给我们能力,成为医治那些痛苦心灵的工具”(注4)。
无力但亟盼
当然,也有一些基督徒对我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同情和理解,并热心为我介绍对象。但还有不少西人基督徒却认为,我根本不应该考虑婚姻问题,因为我的心理有问题。 一个牧师甚至对我说,即使有人爱上我,他也会劝我们分手,因为我根本没有爱与被爱的能力。听后,我气愤之极,并夺门而出。
后来经过心理医生和心理学书籍的帮助,我才认识到,他的话是多么的正确。神创造的是一个有规律、有因果关系的世界,父母的职责是将神无条件的爱给予孩子,如果父母没有尽到这一职责,孩子就会形成各种心理问题甚至精神疾病,在成年后影响他们的职业、婚姻甚至信仰生活。
社会科学研究証明,普遍地来说,没有得到正常的父母之爱的人,无法成长为一个健康的人。人不可能超越自然发展阶段:如果我们没有一个正常的童年,就不可能有 一个正常的青年、中年和晚年;如果我们没有作为儿子、女儿被父母深深地爱过,我们无法成为一个好丈夫、好妻子,也不能成为一个好父亲、好母亲。
我原是研究社会科学的,具有基本心理学常识,以上道理我并非完全不懂。我知道我的童年永远回不来了,我永远不可能再拥有一对爱我的父母了。我也知道,一直在 人际关系上碰壁的我,很可能没有能力经营出一个幸福和谐的婚姻。可是我需要一个家,需要爱我和被我爱的人。除了结婚以外,我实在看不出来如何才能找到一个 家。
我有了父母
当华人教会还没有意识到原生家庭对信仰的影响时,许多西方教会已经建立起一种机制,去弥补信徒家庭的不足。许多年长的信徒,充当起父亲和母亲的角色,使那些自幼没有得到成长所必需的父爱和母爱的人,得到爱。
一个德国出生的加拿大妇女Brigitte Blonchett,主动收养了我。当她把已经三十多岁的我抱在怀里说爱我时,我激动得泣不成声──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真正爱我。另一位美国老人Doug Kelker,担心只有母爱对我还不够,又自愿地做了我的父亲。
他们两人都有自己的孩子。虽然他们和自己亲生的孩子一起吃饭,有时还要各自付帐,但当我第一次自己租房单住时,“妈妈”却给我买来了“全套家当”──大至彩 电、收录机、桌椅,小到被褥、锅碗瓢盆、刀、叉、勺,以及室内装饰品。她还帮我把房子装修了一番,使得来我家做客的中国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租来的房子, 还装修?”
她每个月都从另一个城市,开车四十多分钟来看我。她经常给我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以及对我有帮助的属灵或心理学方面的书籍。
当我情绪低落想自杀时,“爸爸”则谆谆善诱地开导我,给我生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他还自费报名参加培训班,学习如何帮助患忧郁症的人。为了鼓励我锻炼身体,他以65岁的高龄,和我一起做仰卧起坐、俯卧撑和引体向上。
神叫孤独的有家(《诗篇》68:6),我终于有了一个家,有了爱我的爸爸、妈妈以及兄弟姐妹。
这种爱的医治作用是巨大的。他们使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了爱──人的爱和神的爱,并使我深切体会到,神的爱是真实的而不是虚幻的。我可以发自内心地说,我再也不是一个孤孤单单的无家可归的孤儿。
如今我已年近不惑,神还是没有(也许永远都不会)给我一个婚姻,但是他却真真实实地给了我一个属灵的家。
真正传递爱
我后来才明白,当我疯狂地投入一个又一个情人的怀抱时,我呼唤和寻找的,实际上不是男女之爱,而是父母之爱!我谈恋爱并不是由于我爱对方,而是由于我需要对方。而这种以得到而不是付出为目的的“爱”,绝不是真爱。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以及如何去爱。人是在家庭中一点一滴地学习如何去爱,以及爱意味着什么。人从父母如何相处中,学会如何与异性相处。如果父母的婚姻不幸,我们便不能学到这些功课,在自己的婚姻中就会遇到麻烦。
所以,当我们遇到从小没有得到家庭温暖的人,我们需要做的,绝不是给此人介绍对象,鼓励其早日结婚、成立家庭。因为他(她)非但不能从婚姻中获得幸福,反而会将其配偶拖进痛苦的深渊。
相反,我们应该鼓励一些年长的基督徒,将这些人接纳进自己的家庭,给他们机会感受父爱和母爱。只有当他们享受过爱之后,他们才能付出爱,才能有能力给异性带来幸福,才能建立幸福美满的婚姻。
我希望华人教会也能建立起这样的机制,帮助人冲出血缘家庭的局限,去爱更多的人。中国有太多太多像我一样从未享受过父母之爱、却无时无刻不渴望父母之爱的 人,不管他们年龄多大,只要他们没有得到过父母之爱,在心理上和情感上,就永远都是嗷嗷待哺的孩子;他们永远都会在心灵深处,呼唤父母的爱。
我常常看到报纸上说,子女离家之后,父母都感到异常孤独。如果,你的子女不在你身边,如果,你的子女已经结婚、成立了自己的家庭,不再那么需要你,与其去纠缠子女,甚至因此引起婆媳或其它矛盾,为何不将你的心、你的爱,向真正需要父母之爱的人敞开?
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充满了痛苦与孤独的世界。如果你有一颗真正博大的慈父、慈母之心,你就会发现,这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儿子、女儿,等著你去疼、去爱!你可以使他们不再感到没有家的孤独,使他们真实地感受到神的爱!
注:
1. Henri Nouwen, The Inner Voice of Love, Garden City, NY: Doubleday & Company/Image Books, 1979, p 66.
2. Stephen Arterburn, Healing Is A Choice: The Decisions That Will Transform Your Life & Ten Lies That Can Prevent You From Making Them, Nashville, Tennessee: Nelson Books, 2005, p.22.
3.同上,p.26.
4. Larry Crabb, Connecting: Healing for Ourselves and Our Relationships A Radical New Vision, Nashville, Tennessee: Word Publishing, 1997, p.xviii.
作者生长于北京,现居加拿大埃德蒙特市,从事教学及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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