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星然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専欄2019.8.12
《大夢想家》
坦白說,要不是金奬影帝Tom Hanks和影后Emma Thompson主演,我大概不會注意到《大夢想家》(Saving Mr. Banks)這部電影(直譯:救贖班克斯先生,2013迪士尼與BBC合作出品),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班克斯先生是何許人也,更遑論關心他為什麼需要被救贖。
我只知道演技精湛的Tom Hanks如果連二戰裡的雷恩大兵(註1)都能搶救回來,還有什麼不能救的?
《瑪麗·包萍》:召喚童年記憶的符號
在《大夢想家》的世界,Tom Hanks演繹的是大名鼎鼎的華特·迪士尼,而Emma Thompson化身P.L. Travers女士,P.L. Travers正是風靡世界的童書《瑪麗·包萍》(Mary Poppins)的作者。總之,兩位劇中角色都是20世紀文化界極具份量的大人物。
《瑪麗·包萍》系列共出版了八本書(1934-1988),其故事、音樂、電影、畫册、舞台劇深植英美文化,在《哈利波特》登場之前,那位“撐著傘從天而降的神奇褓母”在兒童文學界獨領風騷。
做為三個美國孩子的父親,經常聽到有關《瑪麗·包萍》的故事,除了米奇老鼠以外,它是迪士尼最能召喚童年記憶的符號。因此我對以該書作者為主角的電影——《大夢想家》抱持著高度的興趣。
《大夢想家》劇情看似聚焦在《瑪麗·包萍》電影版權的談判──看迪士尼如何與難纏的 Travers女士精彩過招,但其實真正的故事主軸是牽扯出的一段悲慘童年記憶:一個等待救贖卻不幸失落的家庭。
一個悲傷故事
當一個小女孩兒面臨父親長期酗酒、失業、重病在床,家庭經濟出現嚴重問題,母親無力照料……她該怎麼辦?這是Travers女士的真實童年寫照。
誰說童年都是無憂無慮,歲月靜好?地球上不同的角落,仍在天天上演真人版的“悲慘世界”,許多孩子的成長過程血淚斑斑:有的遭遇家庭破產、家暴、父親外遇;有的孩子從小必須面對重病臥床的家人,或精神異常的父母;在中東,許多孩童因為戰爭、政治迫害,被迫逃亡遷徙,在海上飄流,遭遇饑餓、死亡……
對於每一個幼童而言,這些都是成長中可怕的夢魘,揮之不去的陰影。太早被迫面對人生的艱難困境,將對孩童的一生帶來怎樣的陰影和傷害?誰能伸出援手救贖他們破碎的家庭?
在《大夢想家》裡,Travers女士回憶起,一位遠房阿姨突然來訪,阿姨告訴小女孩,不要擔心,她有辦法可以fix it(修復這個瀕臨崩潰的家庭)。當然,阿姨只是安慰小女孩,她並無能力解決這些困境。
可是,小女孩把所有希望都投射到這位阿姨身上,開始幻想一個無所不能的魔法保姆——起風的時候,她打著傘從天而降,施行拯救,這就是瑪莉·包萍的角色原型,而那位長期失業,無力養家的班克斯先生的原型,正是Travers的父親。
因此,從這個意義上,《瑪麗·包萍》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但華人世界把1964的電影《Mary Poppins》譯成《歡樂滿人間》,將2018的《Mary Poppins Returns》譯成《愛·滿人間》,也許符合片商迪士尼的期待,卻完全失了原味!
因此我完全能夠理解,為何電影《大夢想家》裡,P.L. Travers女士,總是對迪士尼的企劃案嗤之以鼻,充滿戒心。看到迪士尼想把她的“類自傳”拍成歡樂歌舞片,還加入卡通人物,Travers如何能保持冷靜和優雅?
《瑪麗·包萍》的救贖論
兩部《瑪麗·包萍》系列電影相隔54年,第一部劇裡的孩子麥可,在第二部劇裡成了父親,成了新的班克斯先生,成了新的救贖對象。時值1929-1933年經濟大恐慌,麥可失業,抵押房產,又因借貸無力償還,房子面臨銀行查封的困境,加上痛失愛妻,雪上加霜,面對三個稚齡幼子,麥可該怎麼辦?就在這個時候,瑪麗·包萍回來了。
《瑪麗·包萍》獨樹一幟的救贖論,折射出時下許多人的信仰觀點,我認為很值得討論,幾點的觀察和讀者分享:
普世性的救贖:
《瑪麗·包萍》的故事之所以能喚起普世心靈的共鳴,因它講述了人們對救贖的渴望,而這種渴望是我們還在兒提時代就自然生發的。《瑪麗·包萍》系列電影如此受歡迎再次證實,救贖題材永遠不會“退燒”。
任務性的救贖:
《瑪麗·包萍》的救贖只是任務性的,階段性的。當問題解決,包萍很識相地說:“是時候了,該走了!”Travers用一陣風把她吹走,她不該繼續留在人間,干預班克斯家的生活。這符合很多人對上帝的期待,當我們需要幫助的時候,上帝應該即時出現,這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當“任務”完成,上帝自己應該知所進退。
自助性的救贖:
《愛·滿人間》有一幕,父親感謝包萍解決了家庭困境,包萍說她什麼也没做,一切都是孩子們的點子,她的角色只不過是幫助孩子完成他們的計劃。
不少人的救贖觀正是屬於這種自助性的——上帝不過是一個教練,幫助我們完成我們的夢想。如果有一天進了天堂,那都是我們應得的,救贖完全是出於我們的計劃,靠我們的努力,最終榮耀自然是屬於我們的。
“事在人為”的心靈雞湯:
“Everything is possible, even the impossible”(所有的事都是可能的,事在人為),包萍時常端出這碗雞湯,鼓勵孩子們不要放棄,繼續努力。這一套“人定勝天”的哲學論述雖無新意,卻極符合迪士尼一貫的主流思想。
消失的母親
整個《瑪麗·包萍》故事裡耐人尋味的是,母親角色稀薄如空氣,她與孩子幾乎零互動,對於家庭困境冷漠、無動於衷,而且隨時可以被保姆取代。因為這角色太過尷尬,2018的《愛·滿人間》乾脆讓母親消失,電影一開始就宣告母親過世。
這十分詭異。
根據維基百科的描述,P.L. Travers的晚境十分淒涼,她“死時心中無愛,也無人愛她。(Travers died loving no one and with no one loving her.)”Travers一生並無生育,曾收養過一個兒子,這孩子原是雙胞胎中一個,卻因她迷信星相術,只挑了八字較合的Camulius,多年後她甚至還拒絕讓兄弟相認,此如冷血,如此無愛,如此自我中心,讓我對她筆下的《瑪麗·包萍》有了全新的視角。或許Travers從來不知道母親的角色為何。
虛構的幻影
《大夢想家》的主題看似是救贖班克斯先生──那位深陷水熱的父親。但迪士尼在電影中凌厲地指出Travers的問題是,她不知道自己更需要被救贖。
然而,在商言商的迪士尼,端出的解藥竟是勸她釋出版權,拍一部商業電影,讓《歡樂滿人間》成為她重生的契機。為了說服Travers,迪士尼自述幼年如何艱苦,如何奮發向上改變命運……,在他的人生哲學裡,救贖就是成功的事業。
劇情如此走向,只讓人嗅到迪士尼的銅臭味。
“對愛絕望的P.L. Travers女士始終看不清楚,她救不了自己的父親,即使萬能的瑪麗·包萍也愛莫能助,只能任由虧欠、抑鬱纏擾她一輩子。”
“死時心中無愛,也無人愛她。”《瑪麗·包萍》提供的救贖,畢竟是一個虛構的幻影,令人唏噓。
(本文插图来自剧照和电影海报,图片版权属发行公司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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