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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人献曝─加尔文500年冥诞的几点省思(庄祖鲲)

庄祖鲲

本文原刊于《举目》38期

      在华人教会圈子里,加尔文及其神学体系──即俗称之“加尔文神 学”或“改革宗神学”,可谓如雷贯耳。然而同时,加尔文神学最近也在国内造成极大的论争与裂痕。当我去国内时,常有国内同工小心翼翼地私下问我:“你对改革宗神学有什么看法?”后来我才知道,有些地区的教会分为“唐崇荣派”、“反唐崇荣派”,及“中间派”三大派,几乎已经到了互不交通、互不合作、互不往来 的地步,可见其对立之严重。今年恰值加尔文500周年冥诞,也许是对其神学思想之争论,作一反思的时机。

         首先,我们必须确认,加尔文可能 是宗教改革500年以来,基督教(更正宗)最重要、最伟大的神学家,其地位可以与天主教所尊崇的阿奎那(Thomas Aquinas)相提并论。而加尔文的巨著《基督教原理》(Institutes of the Christian Religion),也足以与阿奎那的《神学大全》(Summa Theologiae)相互辉映。因此,固然马丁路德是登高一呼,举起宗教改革大旗的先锋,但是要论对更正教神学思想的影响,无论深度与广度,加尔文无疑 是公认的第一号战将。

         其次,虽然在救恩论方面,加尔文的观点与亚米念派有很大的争论,但是救恩论只是整个加尔文神学体系的一部分。他的大部分神学思想,是普遍被更正教界(包括亚米念派)所接受的。所以我们不要因为一些局部的争论,而拒斥整个加尔文神学。

        至于有关救恩论的争论,我不准备对这个已经争吵400多年的神学议题,再提出我个人的浅见。因为我个人既不可能有超越前人的新见解,也解不开这个死结,反而会使问题失去焦点。我想指出的,却是一般人在讨论这个神学议题时,容易忽略的三个前题:

        1. 所谓的“加尔文救恩论”,就是那五点式的神学论述(即所谓的TULIP)吗?

        2. 我们坚持圣经无误,但是我们能主张任何一种神学体系是无误的吗?

        3. 加尔文神学所强调的神之主权,与亚米念派所强调的人之责任,是不相容的吗?

何谓“加尔文救恩论”?

         今天大多数人提到加尔文救恩论,一定会提到有名的“五点式加尔文主义”(Five Points Calvinism),并且认为这就是加尔文救恩论的总纲。其实,这并不完全正确。

        准确的来说,加尔文本人从来不曾用这五点来概括他自己的救恩论,而且这五点的论述,固然都系摘录自加尔文的著作,但是其中有几个标题(下面会详述),却是加 尔文未曾用过的。所以,换句话说,今天所谓的“加尔文主义”,乃是后人对他的救恩论的摘要、归纳、整理和浓缩,并尝试用更精简的语言,来重新描述的结论。 当然,我并不是说这种加尔文主义,已经扭曲了加尔文本人的本意,我只是要指出,这个“摘要、归纳、整理、重新描述”的过程,就存在着增添或删减的可能性。 这也就是为何有好几种不同版本的加尔文神学同时存在的原因。

           最早整理加尔文神学的人之一,是加尔文的继承人荷兰神学家比撒 (Theodore Beza)。但是比撒的一个荷兰籍学生亚米念(Jacob Arminius),却在1610年提出对加尔文之拣选论的五点质疑,这就是所谓“亚米念派”的起源。所以不要忘记,亚米念是加尔文的徒孙!

          为了反驳亚米念的观点,荷兰改革宗教会在1618年召开了多特大会(Synod of Dort)。最后在1619年,他们提出了一个宣言,以五个论点针锋相对地来反驳亚米念派的主张。后来英美地区的信徒,将其次序略为更动,并以英文标题的 第一个字母,排列成最常见的TULIP(英文意思是郁金香),这就是常见的“五点式加尔文主义”。这五点乃是:

         1. 人性完全的堕落(Total Depravity)

         2. 无条件的拣选(Unconditional Election)

         3. 有限的赎罪祭(Limited Atonement)

         4. 无可抗拒的恩典(Irresistible Grace)

         5. 圣徒必蒙保守(Perseverance of the Saints)

          这个关于救恩论简明、扼要的叙述,一方面使宗教改革时期百花齐放、莫衷一是的神学论坛,出现了一个论証严谨、条理清晰的神学体系,使更正教有了一个旗帜鲜明 的思想,足以与天主教相抗衡。这是为何加尔文神学几百年来,一直在基督教圈子里,居于主流地位的原因。但是另一方面,这个逻辑分明、斩钉截铁的神学论述, 却也引发了400多年来基督教圈子内激烈的神学论战,迄今未歇。

         为何论証严谨、条理清晰的神学体系,反而会引发无穷无尽的论战?其中有两 个主要关键的原因:首先,这是逻辑的运用问题。也就是说:逻辑推理是绝对无误的吗?关于这个问题,我在下一段将详细讨论。其次,简明扼要的论述,通常无可 避免的会有“化约主义”(Reductionism)的危险。换句话说,为了简明扼要,我们往往会过度简化(over-simplify)。如果论述者, 缺乏这种自觉,又以过分绝对的口气来表达,必然会引发争论。

          今天,除了卫理宗(又称循理会Methodist)坚持亚米念派以外,美南浸信会也不全盘接受上述的五点式加尔文主义。其他福音派教会中,多数都能认同大部分的加尔文救恩论,但是能全盘接受上述五点论証的,却属少数。遗憾的是,今 天有不少人却是以这种“五点式加尔文主义”,来做神学血统是否“纯正”辨别的准则。我在三一神学院读书时,同学间也常戏谑地以“你是几点的加尔文派?”来 彼此相询。

         因此,400多年来,从这“五点式加尔文主义”所造成教会的分裂与纷争来看,我觉得这种立场鲜明、不留余地的神学论述,其效果恐怕是弊大于利的。

系统神学是无误的吗?

        我们福音派基督徒的共识之一,乃是“圣经无误”。然而当我们在谈到系统神学时,我们也会不自觉地将我们所认同的神学思想,视为颠扑不破的唯一真理。其实,我 们必须很明确地说,没有一种系统神学体系,包括加尔文神学及亚米念神学,是全然无误的。为何我们如此笃定?其原因是方法论的问题。

        我们福音派基督徒之所以确信圣经是无误的,乃是因为圣经来自圣灵的启示。但是系统神学呢?系统神学乃是以无误的圣经为材料,借着逻辑的运用,加以分析、归纳、推演,整理成条理分明的神学体系。因此,在这过程中,就包含了好几个“可能有误”的因素:

        在圣经中取材时,会因个人的偏好或先入为主的成见,而影响我们在挑选証明经文(proof-text)时的取舍,甚至于造成断章取义;

        在运用逻辑来推论时,有时会过度引申,而超越圣经原来要表达的重点;

        有时会误以为逻辑上“合理的”推论,就是唯一“必然的”结论;

˙       误以为人的理性与逻辑,足以了解、归纳一切有关神的奥秘,或能解决所有的神学争论。

        举例来说,在末世论方面,我们知道,在福音派的学者中,有所谓的无千禧年派、前千禧年派、后千禧年派三大派别。在前千禧年派里,对于大灾难,又有灾前被提 派、灾后被提派及灾中被提派三小派。为何这些饱读经书的神学家,却对末世事件有如此分歧的观点?原因就是圣经从未曾将末世将要发生的事件,全部依次序清楚 地排列出来。但是当人尝试以逻辑思维,来将末世所有的事件,依据时间次序一系列地排出来时,就产生了歧异。例如,强调神的恩慈的人,从一些《启示录》的经 文,认为神因着爱,必不至于让所有的信徒遭遇无可忍受的痛苦,这就产生了灾前被提派。但是有些人也以另外一些《启示录》的经文,认为应该是灾中或灾后被提 才对。

         所以在各派所谓“更合理”的解释上,以及哪些圣经可以支持自己的观点上,各人都有一定的主观看法。但是值得庆幸的是,在末世论方 面,大多数的神学家都会自我约束,保留一些对话的空间,彼此尊重,还不至于水火不容。在北美神学院中,费城西敏寺神学院(Westminster)的教授 们很多都是无千禧年派,但是芝加哥的三一神学院则主要是前千禧年派。但我们不能称任何一派为离经叛道,因为都各有所本;也不能说任何一派是异端,因为他们 都是信仰纯正的福音派。

         在救恩论的歧异上,也是如此。然而在西方国家的顶尖神学家之间,比较少发生有关救恩论过分尖锐的攻击。如我所就读 的三一神学院,一些教授如卡森(D. A. Carson)、穆(Douglas Moo)等人,是加尔文派的,但是他们都对亚米念派的学者,如奥斯邦(Grant Osborne)保持相当的尊重,也承认某些经文的确有较强的亚米念色彩。正因为他们都是圣经学者出身,也都深知逻辑的局限性,所以他们能以宽容与平衡态 度,愿意彼此“铁磨铁”地对话,来处理这些歧见。这对我有很深的启发与感触。

         但是在华人圈子里,可能就比较缺乏宽容,也比较容易走偏锋。 部分的原因,是中国教会长久以来,对系统神学本质的局限性认识不够深入,才会过度高举某一种神学体系,并以此无情地批判其他神学观。其结果,如果以中国的 政治术语来说,就是把“内部矛盾”(应当宽容)的问题,无限上纲,将之变成“敌我矛盾”(绝不宽容)来处理。

          其实许多神学争辩,都是在讨 论一些以逻辑推演所产生之不容易有定论的问题,却不是圣经所要启示的核心教义(cardinal doctrines)。所以圣经才会对此类问题,不是语焉不详,就是静默不言。我们对于核心教义(如三位一体、基督的神人二性、因信称义等),应该绝不妥 协。但对于非核心教义,却应该彼此包容、彼此尊重。当我们过度在一些次要真理的细节上争辩时,不但只是舍本逐末,而且也破坏了基督里的合一。

         所以,系统神学固然能帮助我们理解并解答大部分的信仰问题。但是,我们必须先确认:人的逻辑思维,不可能理解神所有的奥秘。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在神明确的 启示之外,过度地延伸,妄图建立一个所谓的“更明确的、更完整的”神学体系,并视之为唯一准确的真理。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承认,在许多真理上,圣经的启示 就像是一个不完全的“拼图”(puzzle),其中有几片,圣经没有提供。人若想要以自己的逻辑去添加几片,为使这个拼图更完整,却也有可能造成误导,使 之“越描越黑”,徒增无谓的争论而已。

         因此,无可避免的,每一种神学体系,都必然有其局限性与可能的误差。我们若先有这种体认,就能够在讨论过程中,以谦虚、宽容的态度,彼此切磋琢磨。

神的主权与人的责任是无法并存的吗?

          在救恩论中,加尔文派强调神的绝对主权;而亚米念派则强调人的自由意志与责任。而这两者之间,对某些人来说,觉得是水火不容的。因为从逻辑上来看,两者的确 似乎是很难并存的。因为神如果以他的主权预定了一切,那么人的选择就受到很大的局限,自由意志也就没有发挥的空间。反之,人如果还能以自己的意志自由地作 出选择,那是否就表示神并没有预定一切?所以虽然两派的人都说:神的主权与人的责任并没有冲突,400多年来却仍然争论不已。

          在这个神学 争论之中,第一个关键问题就是圣经启示的重点问题。例如,“预定”和“预知”固然都是出自于圣经的名词,但是当我们问到“神是否事先预定了一些人要灭 亡?”、“神是否预定一个人一生所遭遇的每一个细节?”这一类的问题时,就陷入了逻辑思维的陷阱之中。因为从逻辑的观点来看,神既有主权,他岂不能预定一 切?答案是:当然可以。但是问题是:这问题是圣经要启示的重点吗?圣经曾经直接地如此表达吗?

            因此,将预定论推广应用到上述这些问题上, 就已经超越了“作者原意”(Author-Intention)的范围。福音派的释经学,是强调以“作者原意”来作为解经的依据,而“读者会意” (Reader-Response)只能作为次要的个人应用。所以,我们应该坚持以圣经神学为主的解经,即依据上下文的“历史文法”解经法,来竭力找出圣 灵藉作者所要表达的原意。反之,若以系统神学为既定的框架,再来解释圣经时,就容易发生先入为主的成见。

         一个具体的例子是18世纪末的克 里威廉(William Carey)。他在教会祷告会中分享他对印度宣教的负担时,被一位年老的牧师打断了,对他说:“年轻人,坐下!如果神要救异教徒,他会自己去作,不会征求 你的意见。”后来克里威廉在深思之后,写了一篇论文,强调人有责任去回应神的呼召,完成大使命。这篇文章被称为与马丁路德钉在教堂门口的“95条问题”一 样具有爆炸力,因而带动了基督教宣教事工之蓬勃发展。也因此他被誉为“近代宣教之父”。

             所以波许(David Bosch)在他的名著《更新变化的宣教》(Transforming Mission)一书中,检讨宗教改革时期的宣教事工时,就提到一些极端的加尔文派领袖,因为主张神预定一些种族的异教徒是受咒诅(即所谓的“双重预定 论”),因此遏阻了基督教宣教的拓展。他认为这是1500-1750两百五十年之间,基督教的宣教乏善可陈的原因之一。可见偏激的加尔文神学,的确曾阻碍 宣教的推动。当然,我并不是说加尔文神学必然导致这种错误。我只是要指出,某些持偏激的加尔文神学观的人,是有可能陷入这个误区之中。

         第二个关键问题是:人的逻辑能否解决有关“神的主权”与“人的责任”之间的矛盾?如果你认为能够,你就只能在加尔文派与亚米念派两者之间,作“非此即彼” (either/or)的选择。反之,你若认为逻辑在此问题上是力有未逮的,那么你就能作出“兼容并蓄”(both and)的结论。

          当代许多名重一时的学者如卡森、穆和奥斯邦,都采取上述第二种的宽容态度。例如卡森在他所著的《神的主权与人的责任》(Divine Sovereignty and Human Responsibility)一书中,明确地指出,神的主权与人的责任之间存在着“张力”(tension),这是只能探索,却不能解决的问题 (p.2)。他也指出许多系统神学家常常存在一个问题,就是过早地先设定一个“系统”,然后屈从于这个系统来解经或筛选圣经(p.3)。

          施瑞奈(Thomas Schreiner)在他所编辑,全部由加尔文派神学家所写的《神仍掌权》(Still Sovereign)一书中,也说:

        “大多数加尔文派的人会确信逻辑是不应该抛弃的,但是他们也同时会承认,神的主权与人的责任之间的关系终究是个奥秘。承认是奥秘,就表明加尔文派并没有被‘西方的逻辑’所垄断。……然而,遵从‘不矛盾’的逻辑规则,并不表示逻辑可以解决所有的神学问题。”(p.104)

         奥斯邦在他的《基督教释经学手册》(The Hermeneutical Spiral)一书中,也提醒我们:我们所坚持的教义,其依据是否仅为宗派的传统,而不是圣经?因此宗派有权判断自己的特色,可是也要帮助在该宗派的人明 白,这不是已有定见的核心教义,因此要尊重意见不同的其他宗派人士(p.417)。

刍议:跳脱希腊式逻辑思维的窠臼

         许多人会注意到,很多有关末世论、救恩论等神学议题,之所以会走到“非此即彼”的死胡同,就是因为所用的思维方式都是“希腊式”的(或前述施瑞奈所谓的“西 方式”)。由于教会历史2,000年来,都是由西方教会主导的。而西方的教育理念,一向是以希腊的“三学科”为基础,其中逻辑与修辞学 (rhetoric)都是必修课。因此西方神学院也都是以希腊式逻辑思维作为唯一的思考方式。而现在几乎所有受过神学教育的中国基督徒,也无一不是接受同 样的训练。但我们有没有考虑过:在作信仰的表达时,除了希腊式的系统神学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选择吗?

          圣经原文是以希腊文和希伯来文来写 的,两者的文学体裁、思维方式及表达方法有极大的差异,但普世信徒都能从中领略到真理的奥秘。如保罗的书信主要是以希腊式的逻辑来表达的,他的书信也很容 易以“鱼骨式”的架构来陈述。但是旧约先知书以及《希伯来书》、约翰书信就不那么条理分明,因为他们所用的表达方式是所谓“希伯来式”的。“希伯来式”的 表达方式,有一些特征,例如:

          常用各类的“平行句”法,如同义平行句、完成平行句、对比平行句等等,这是旧约诗歌智慧书常用的文学体裁。

          用“花瓣式”或“循环式”的方式,来突显其中心主题。如《希伯来书》以天使、摩西、亚伦的例子,一再重复:“基督比……更美”,以此表达基督的超越性; 《约翰一书》反复的以道德的检验、爱心的检验及真理的检验,来查验一个人信仰的真伪;还有《启示录》的七印、七号、七碗,都有这种思维的特征。

          常用吊诡性的“悖论”(paradox,或译为“二律背反”)的方式表达真理。“悖论”就是不用逻辑来解答谜题的,而是将两个完全针锋相对的叙述放在一 起,却让人看到一些新的洞视(insights)。耶稣的比喻(如一粒麦子)就有这个特征,保罗书信有时也会用这种方式。

        所以,既然在救 恩论的争议上,希腊式的逻辑思维已经使我们走入了困局。我们何不另走蹊径?如众所周知的,中国哲学很少用逻辑分析的方法,但是却没有人能否认“中国哲学” 的价值。所以,虽然我们并不是要放弃希腊式的逻辑思维,然而我却想提出一个刍议,那就是:我们应该也可以考虑用别的思维方式,无论是希伯来式的或中国式 的,来处理一些难解的神学困局。

        由于篇幅的限制,加上我自己才疏学浅,所以只能以野人献曝的心理,抛砖引玉。希望在纪念加尔文500周年冥诞的时候,鼓励中国基督徒,一方面竭力保守在圣灵里的合一;另一方面,尝试以新的途径来处理神学难题,并将神真理的奥秘表明。

作者为三一神学院宣教博士,现在波士顿牧会, 并为Gordon-Conwell神学院兼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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