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欄目2020.4.13
劉同蘇
二十多年前,在北京,英語基本還是用印刷符號貼在紙面上的英文。發音的英語似乎都裝在標有“靈格風”或“九百句”字樣的唱片和磁帶裡面。在唯一的英語廣播(Radio Beijing)上,播音員還拖著濃重的“秦格”腔調。即使如筆者這樣靠英文從事研究的人,也仍然疑惑著那些字母組合在原產地的聲響風範。當時尚屬前衛的北京電視臺,開始在禮拜六晚上,間或地播出原版的美國電影。筆者已經不記得當時觀看的第一部電影的片名,但卻記得電影的內容,該片記述了發生在美國東岸的一件實事。
一架早班飛機剛起飛,就出現故障,墜入城郊的冰河。倖存的五六位乘客和機組人員扒住斷裂的機身殘喘著。由於事出緊急且冰面破裂,路人、鄰居,甚至消防人員的救援全都失敗了。人在攝氏零度以下的冰水裡面,只能堅持6分鐘;即使有飛機殘骸的依托與同伴的互助,肯定也不會讓延續的時間增加多久。已經有人開始沒入水中,盡管旁邊還有撈救的援手,但是,那同臨絕境的援手本身又能堅持幾分呢?
在電影中看到,仰在水面上的蒼白面孔不再有臨難的驚悸和翹盼的焦急,空洞的眼神裡只剩下無奈接受最後命定的呆滯。有一絲微弱的喃喃滲出那死的沉寂:“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接著有一個聲音加入:“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禱告在一個又一個聲音的加入中,逐漸堅定起來。
在禱告的背景聲裡面,隱約地閃爍著低沉的嗡鳴;那嗡聲在禱告聲中漸漸強化,直至以轟鳴讓一架直升飛機現在禱告者的上空。在轟鳴中,一根救援的繩索由天而降,蒙難者依次援繩被提。一位水中的紳士,每當繩索遞過來,他都將繩索傳給他人,直至繩索最後一個遞向他時,他原來露頭的地方已經空餘一片水面。
對於這些蒙難者,那禱告中實現的拯救,本質到底是什麼呢?是攀援上有形繩索而登臨了脫離苦難的有之高地,還是捨己地讓出了有形救援機會,沉溺水底,卻飛向“無”的絕對超越?
“有”的本質是有限,所以,“有”的盡頭就是虛無。“無”是“有”的極限,是“有”內在的否定性規定。純粹的“有”,才會有純粹的死。“無”不是無;“無”卻是對“有”的絕對超越。在“有”的極限處,“無”是絕對的虛空,而“無”卻是絕對的超越。對於只抓住“有”的自我,死的非我就是墜入虛空,而先行就能“無”的自我,才超越地穿越死而進入永恒。在死的終極處,永恒以“無”的形式彰顯了其絕對超越。這就是耶穌之“十字架”的啟示。
“十字架”的“無”不是虛無,而是超越,由此,“復活”才不是“有”的數量性延伸,而是“無”過的有,是“有”的“無”化。先行有“無”的,就不會無。然而,只有在無處,“無”的超越才絕對地現身。世間的成功,無論怎樣披上“信仰”的外套,都仍然落在實惠的“有”上;其所謂的“超越”也不過是一個更大的“有”,從而,只是以“更大”的數量性偽冒了“無”的超越,用“有”的相對之大偷換了“無”之超越的絕對。
其實,就算是“有”裡面的神跡,也不落實在“有”的更大之上,反倒是要彰顯“有”中“無”著的絕對超越。既然信仰的是“十字架”上的基督,信仰就是有“無”。身上帶著基督之死的,才於身上顯明了基督的生。永生不是“有”的無盡延長,而是因“無”而絕對地超越。即使攀援上有形繩索而登上直升機的,也只不過是在“有”的限度裡面避過了偶然性的亡故;那位真正尊神之名為聖而讓行在“十字架”上的旨意也行在自身裡面的弟兄,卻必定超越死之極限而進入了永生的國度。
在疫情裡面,什麼才是信仰的絕對力量呢?是因信而肉身不死的“有”之長存?或是無需經歷“十字架”而讓“無”先行臨在此生,就以口惠而預訂了身後的另一個更長久的“有”?還是像三百多年前的伊姆村民那樣,在兩位牧師的帶領下,以自我犧牲的“封城”而進入了“無”的絕對超越?還是如那位名叫貝拉德利的意大利牧者,以“無”的絕對超越而為他人“無”了自己的呼吸機?
當瘟疫肆虐之時,那以基督之死去死而永生者,以“十字架”之“無”而無卻“有”了者,才彰顯了信仰的絕對超越。但是,若沒有天天背起自己的“十字架”而先行就內有“無”的人,又怎麼可能有“無”之超越從有的盡頭綻出,從而,自由地穿越死亡進入絕對超越的天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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